接下来的几天,梁山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有几双眼睛,时刻关注着宋江的一举一动。
花荣成了阴影中的观察者。他本就寡言,时常在高处了望或独自练箭,如今更是将这份“孤独”利用到了极致。他选择的观察点往往距离宋江的活动区域极远,却又在神射手超凡的目力范围之内。他看到了更多“异常”:
清晨,宋江会在后寨那处高岩上,迎着初升的朝阳,手持天星剑静立许久,身形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只有剑脊云纹偶尔流转过一抹极淡的、几乎被晨光掩盖的银晕。
午后,他会在那间僻静石洞或聚义厅侧室,对着摊开的《武经总要》或那些杂书笔记,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用手指在空气中虚划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内容却模糊不清,偶尔能捕捉到“节点”、“共振”、“导引”等零星词汇,全然不似以往谈论忠义道德或兵法韬略。
傍晚,他会去汤隆负责的“试验场”,对着一堆硫磺硝石、铜镜铁片、乃至那些破损的床弩部件指指点点,和汤隆以及几个被选中的、脑子灵活的年轻匠户讨论着什么“配比”、“杠杆”、“折射率”。有一次,花荣甚至看到宋江亲手拿起锤子和铁钳,试图将一块形状怪异的铁片敲打成某种弧形,动作虽然生疏笨拙,神情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孩童得到新玩具般的兴奋?
这种兴奋,出现在一向沉稳持重的公明哥哥脸上,让花荣觉得格外刺眼和陌生。
而林冲那边,进展则有些曲折。樊瑞自那日后,就称病躲在自己的小院里,轻易不出门,连每日去后山处理阴煞残留的差事都推给了徒弟。林冲借着探病的名义去了两次,樊瑞躺在床上,盖着厚被,脸色蜡黄,眼神躲闪,说话有气无力,翻来覆去就是“风寒入体”、“邪气侵扰”、“需要静养”,对那日为何惊恐避而不谈,问急了就闭上眼睛呻吟,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林冲何等人物,看出这厮心中有鬼,多半是吓破了胆,又不敢明言。他也不逼迫,只是沉着脸留下一句:“樊瑞兄弟,梁山规矩,你是知道的。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若真有什么关乎哥哥、关乎梁山安危的发现,知情不报,是何罪过,你心里清楚。”说完便走,留下樊瑞躺在床上,冷汗浸透了内衣。
吴用则是与宋江接触最多的人。他以商议抚恤细则、论功行赏名录、以及如何安置那八百俘虏(特别是其中一些有特殊技艺的匠人)等事务为由,频繁与宋江碰面。近距离观察下,吴用心中的疑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深了。
宋江处理事务依旧条理清晰,赏罚分明,对兄弟们的关切之情也看不出作假。但在一些细微之处,吴用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
比如,以往宋江谈论“忠义”、“招安”、“前程”时,眼神是热切而坚定的,带着一种近乎使命感的执着。但现在,当吴用再次有意无意提及“日后受了招安,博个封妻荫子,也不枉兄弟们聚义一场”时,宋江的眼神却有些飘忽,回答也变成了“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当以稳固梁山、壮大实力为要”,语气平淡,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或者说,是某种更务实的冷漠?
又比如,宋江现在更关注具体的事务和“技术性”问题:库房还有多少存粮?兵器铠甲损耗如何补充?哪些头领擅长练兵?哪些地方适合开垦田地?后山有无发现矿脉(尤其是铁、铜、硫磺)?对于“替天行道”这面大旗本身,他提及的次数明显少了,偶尔提起,也更像是作为一种凝聚人心的“口号”,而非发自肺腑的信仰。
最让吴用心惊的一次,是他“无意间”提起,有兄弟觉得“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决战中被瘴气污染,颜色有些发暗,是否重新制作一面。宋江当时正在看一份汤隆提交的、关于改进寨墙防御工事的草图,头也没抬,随口应道:“旗帜不过是块布,关键是人。若兄弟们心齐,破布也是战旗;若人心散了,锦绣大旗也立不住。此事不急,先把防御和给养弄扎实了再说。”
这话……道理是没错,甚至可以说更实际。但出自“呼保义”、“及时雨”宋江之口,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份近乎迂腐的、对“大义名分”的执着。
吴用甚至开始怀疑,哥哥是不是在昏迷时,被那术士的邪法伤了“神魂”,以至于性情有所改变?还是说……真如花荣那最坏的猜测?
三人私下又碰了一次头,交换情报。
“哥哥行为确与往日有异,但处理事务依旧井井有条,对兄弟们也未见疏远,反而更重实务。”吴用总结道,“若说是邪物夺舍,似乎……又不完全像。夺舍之辈,往往急于掌权,或性情大变,行止怪异难以掩饰。哥哥却只是兴趣转移,更重实际,且行事依旧以梁山利益为重。”
林冲沉吟:“樊瑞那厮吓破了胆,问不出什么。但他那日反应,绝非寻常。他定是从哥哥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可能与阴邪相关。”
花荣冷声道:“我亲眼所见,那剑光绝非武道罡气。哥哥定是掌握了某种我们不知的力量。而且,他对此似乎颇为沉迷钻研。”
三人沉默。情况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哥哥变了,但变在哪里?为何而变?是福是祸?
“或许……我们该试试别的法子。”吴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哥哥若真被什么影响了心智或神魂,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或许能试出来。”
“加亮先生的意思是?”
“忠义堂。”吴用缓缓吐出三个字。
忠义堂,位于聚义厅后侧,是梁山供奉历代英烈、商议最机密大事、也是悬挂“替天行道”杏黄大旗的圣地。平日除了几位核心头领和轮值守卫,寻常人等不得擅入。堂内氛围肃穆,最能牵动梁山好汉心中那份对“义气”和“道义”的共鸣。
在吴用的计划中,如果宋江真的“出了问题”,那么在这种充满象征意义的环境里,面对代表着梁山精神核心的“替天行道”旗,或许会露出更多马脚。
两日后,吴用以“商议接纳新投头领入伙名录及排序,需在忠义堂禀告天地英烈”为由,请宋江移步忠义堂。同行的,自然还有林冲、花荣这两位目前最知情的核心人物。
忠义堂并不大,青石铺地,庄严肃穆。正面供奉着梁山战死弟兄的灵位,香烟缭绕。灵位上方,正是那面巨大的、略显陈旧却依旧醒目的“替天行道”杏黄大旗。堂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长明灯和几支粗大的蜡烛提供照明,更添几分凝重。
宋江步入堂中,对着灵位肃然一礼。吴用、林冲、花荣跟随行礼。
礼毕,吴用开始禀告新投头领的情况,主要是邓飞麾下那八百俘虏中,经过这段时间观察和甄别,有十余人表现突出,且有特殊技艺(如铁匠、医士、操舟手),几位主要头领商议,觉得可以酌情吸纳,补充梁山人力。当然,邓飞本人不在其列。
宋江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细节,最后点头道:“此事你等商议妥帖便好。只是吸纳新人,务必谨慎,规矩要讲清楚,一视同仁,也要给足他们融入的时日。尤其是……莫要因邓飞之事,对他们心存芥蒂。”
回答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吴用话锋一转,指着那面杏黄大旗,感叹道:“哥哥,此次恶战,全赖此旗凝聚人心,众兄弟舍生忘死,方保得梁山基业。只是这旗……似乎也有些旧了。小弟记得,当初立旗之时,哥哥曾言,‘替天行道’四字,重于泰山,是我梁山立身之本。不知哥哥如今,对此四字,可另有新解?”
来了。林冲和花荣心中一紧,目光悄然聚焦在宋江脸上。
宋江抬头,望向那面在烛火中微微拂动的大旗。旗上的字迹有些褪色,边缘也有轻微破损,但“替天行道”四个大字,依旧铁画银钩,气势非凡。
他沉默了片刻。堂内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吴用的问题,勾起了他脑海深处,属于原主的一些记忆碎片。那是何等炽热、何等坚定的信念啊……可惜,那不属于他。
现在的他,一个穿越而来的灵魂,看这面旗帜,感受更加复杂。它是一面凝聚人心的旗帜,也是一个沉重的符号,甚至可能是原主那疯狂计划的“图腾”之一。
“替天行道……”宋江缓缓重复了一遍,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回荡,“天是什么道?谁又能真正代表天意?”
这话一出,吴用、林冲、花荣三人心中俱是一震!这话语里……透着一股质疑,甚至是一丝……淡漠?
以往的公明哥哥,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会慷慨激昂地阐述何为“天道不公”,何为“官逼民反”,何为“我梁山便是要行那天道所不行之事”!
宋江似乎并未察觉三人细微的情绪变化,继续道:“这四字,是口号,是目标,也是约束。它让我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也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并非寻常草寇。但说到底,它是一面旗。旗能不能立住,能不能指引方向,要看旗下面的人,能不能真正让跟着这旗的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有盼头。”
他转过头,看着吴用三人,目光平静:“加亮先生,林冲兄弟,花荣兄弟,你们觉得,如今的梁山,除了这面旗,我们还有什么,是真正能让兄弟们安心卖命,让百姓不至于视我们如豺狼的?”
这番话,务实,甚至有些冷酷。完全剥离了那层理想主义的光环,直指最现实的生存与发展问题。
吴用羽扇忘了摇,林冲眉头紧锁,花荣握紧了拳。哥哥的话,似乎……更有道理了?但为什么听着如此刺耳,如此……不像哥哥?
忠义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那面杏黄大旗在烛光映照下,仿佛也少了几分神圣,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现实分量。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或许是堂内气流变化,或许只是偶然,那悬挂大旗的粗大旗杆顶端,用来固定旗帜的铜环,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紧接着,在几人惊愕的目光中,那面象征着梁山精神、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雨的“替天行道”大旗,连同旗杆顶部的铜环和一小截旗杆,竟然缓缓地、歪斜了!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飘拂,而是整个旗杆的连接处出现了松动,导致旗帜朝着一侧明显倾斜过去!而且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替天行道”四个字都变成了斜的!
“旗!旗歪了!”花荣失声道。
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忠义堂的旗杆是上好硬木所制,坚固无比,日常有专人检查维护。怎么可能在毫无外力猛烈撞击的情况下,自己歪了?
吴用和林冲也霍然变色!这太不祥了!尤其是在他们刚刚质疑宋江,而宋江又说出那番“务实”言论之后!
宋江也是一愣,抬头看着那歪斜的旗帜,眉头紧皱。他第一个念头是结构问题或者虫蛀,但随即,他心口贴肉收藏的檀木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排斥”感?
不是骨片本身的悸动,更像是骨片散发出的某种无形“场”,与那面旗帜,或者说与旗帜所代表的某种“凝聚的信念之力”,产生了极其轻微的冲突和排斥?
难道……原主宋江利用骨片吸收梁山好汉的“气”,也包括了这面旗帜凝聚的“信念之力”?而自己体内带着骨片,无意中干扰了它与旗帜之间某种微妙的联系,导致固定旗帜的“力”出现了问题?
这个猜测让宋江背脊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那这骨片的影响力,远比他想得更深、更诡异!
“快!扶住旗杆!”林冲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双臂运力,抵住歪斜的旗杆。他臂力惊人,硬生生将正在倾倒的旗杆稳住。
花荣也立刻上前帮忙。吴用则迅速唤来堂外守卫,取来绳索、木杠等物,紧急加固旗杆基座。
一番忙乱之后,旗杆被重新固定牢靠,“替天行道”大旗总算没有倒下,但刚才那惊险一幕,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心头。
尤其是在吴用、林冲、花荣三人心中。在忠义堂,在讨论“替天行道”大义之时,旗帜无故歪斜……这简直像是冥冥中的某种警示!或者……是某种“不认可”?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在沉默不语的宋江身上。
哥哥刚才那番话……旗帜的歪斜……
难道,真的是哥哥出了问题,以至于连“替天行道”的大旗,都不愿再为他而立?
这个念头,让三人遍体生寒。
宋江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那面被重新固定、却仿佛失去了些许神采的旗帜,心中苦笑。他知道,误会更深了。但他没法解释,难道说“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体内有个邪门骨头影响了咱们的旗”?
他只能沉声道:“旗杆年久失修,险生变故。日后需定期仔细检修,不可大意。今日之事,不必外传,以免动摇人心。”
“是……”吴用三人低头应道,声音复杂。
忠义堂的试探,非但没有解开疑团,反而让水变得更浑了。
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忠义堂外,大声禀报:“启禀哥哥!各位头领!山下急报!有一行商队,自称从东京汴梁而来,押送大批货物,欲从水泊路过,领头的是个年轻员外,言说久仰梁山泊宋公明哥哥大名,特备厚礼,请求拜山!”
东京来的商队?厚礼拜山?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吴用、林冲、花荣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宋江则是心中一动。东京……汴梁……这个时间点,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