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离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周景逸的世界。
而遗书带来的触动和重新拾起的画笔,像是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虽然缓慢,却坚定地开始溶解那坚硬的寒冷。
然而,溶解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更深刻的感知——对孤独的感知,对寒冷的感知,以及对温暖的、近乎本能的渴望。
随着年关临近,临海市的天气越来越冷。
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即使待在开着暖气的室内,也仿佛能感受到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周景逸的情绪依旧起伏不定。有时,他能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沉浸在创作的短暂安宁里;
有时,却又会毫无预兆地陷入低潮,对着爷爷的遗物或者窗外的景色默默流泪,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悲伤像潮水,退去时留下片刻的喘息,涌来时又能瞬间将他淹没。
祁川墨理解这种反复。他知道走出伤痛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不再试图用言语去安慰,而是用行动,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景逸,像一个无声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学着煲各种汤汤水水,虽然味道时好时坏,但总会逼着周景逸多少喝一点。
他记得周景逸怕冷,晚上会提前用暖水袋把他那边的被窝焐热。
他会在周景逸做噩梦惊醒来时,第一时间打开床头灯,递上温水,然后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再次不安地睡去。
周景逸起初是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拒绝的意愿都没有。但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
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祁川墨的身影。
如果在客厅画画,他会选择靠近厨房的位置,听着里面祁川墨忙碌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会觉得安心。
如果祁川墨需要短暂出门,比如倒垃圾或者去楼下便利店,即使只是几分钟,周景逸也会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门口,直到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才会不易察觉地松一口气。
他对祁川墨的触碰,也不再那么僵硬和排斥。
祁川墨给他递水时碰到他的手,他会默默接过;
祁川墨在他做噩梦后握住他的手,他不再立刻抽回,反而会无意识地收紧手指,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这是一种在极度脆弱和悲伤中滋生出的依赖。
像藤蔓缠绕着大树,像溺水者抓住救生圈。周景逸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地意识到,但他身体的反应,却诚实地反映了他内心的需求。
他害怕一个人,害怕那无边的寂静和回忆的噬咬,他需要另一个人的存在,需要那份实实在在的、带着体温的陪伴,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
而祁川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依赖。他没有点破,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生出一种更加深沉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需要的心满意足。
他乐于成为周景逸的依靠,乐于被他依赖。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和坚守,都有了意义。
夜晚,成了这种依赖关系体现得最明显的时刻。
冬天的夜晚漫长而寒冷。
爷爷的房间,周景逸已经无法独自入睡,那里充满了太多悲伤的记忆。
他依旧睡在自己原来的房间,而祁川墨,则自然而然地在他床边打地铺,或者干脆和他挤在一张不算宽敞的单人床上。
起初,两人各占一边,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但睡着后,周景逸总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像是寻求保护的婴儿。
有时,他会无意识地靠向祁川墨这边。
第一次感受到身边传来温热的体温时,祁川墨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他能听到周景逸并不平稳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周景逸的额头轻轻抵在他的后背上。
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第二天早上醒来,周景逸发现自己几乎窝在祁川墨怀里时,耳根瞬间红透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开,眼神躲闪,不敢看祁川墨。
祁川墨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早啊,昨晚睡得怎么样?”仿佛昨夜那亲密的依偎再正常不过。
周景逸看着他坦然的样子,心里的那点尴尬和羞赧也慢慢消散了。他低声道:“……还好。”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成了常态。
有时是周景逸无意识地靠过去,有时是祁川墨在听到他做噩梦的呓语时,主动将他揽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两个少年,在寒冷的冬夜里,像两只受伤后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依偎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肢体接触变得自然而频繁。周景逸习惯了睡觉时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习惯了在手脚冰凉时,被祁川墨不由分说地拉过去,用他温热的手掌捂住。
祁川墨也习惯了怀里抱着一个清瘦而温暖的身体,习惯了在他不安时给予安抚。
这种依赖和亲近,无关情欲,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萌生的、超越友谊的共生关系。他们从彼此身上汲取着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周景逸从祁川墨那里得到的是无条件的支持和温暖,而祁川墨从周景逸那里得到的,是被需要、被信赖的满足感和一种想要变得更强、足以守护对方的决心。
一天晚上,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
两人依旧挤在那张小床上,周景逸背对着祁川墨,蜷缩着。祁川墨的手搭在他的腰上,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黑暗中,周景逸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确定:“祁川墨……”
“嗯?”祁川墨立刻回应,声音带着睡意。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周景逸问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祁川墨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又软又涩。他收紧了手臂,将周景逸更紧地圈进自己怀里,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会。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
周景逸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往后靠了靠,更深地埋进那个温暖而可靠的怀抱里。
窗外雨声潺潺,屋内相拥而眠。寒冷似乎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交融的体温和心跳声,汇成这个冬天里,最真实、最温暖的依靠。
依赖,或许源于脆弱。
但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毫无保留的给予,让两颗曾经孤寂的心,在严寒中紧紧靠拢,互相取暖,共同抵御着来自生命本身的、无情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