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老屋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上午,他们便启程返回临海市。
爷爷的精神看起来比出发前还要好一些,一路上还在回味着那片金色的向日葵田和周景逸给他画的速写,脸上一直带着浅淡而满足的笑意。
周景逸的心情也似乎轻松了些许,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凝结的那股郁气,仿佛被田野的风和星空的光驱散了不少。
他偶尔会看向开车的祁川墨,目光停留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依赖。
祁川墨更是心情愉悦,嘴里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周景逸那个轻如蚊蚋的“嗯”字,和回握他手的那个细微动作,像一颗糖,在他心里慢慢地融化,甜了一路。
他觉得这趟旅程意义非凡,不仅完成了爷爷的心愿,似乎……也把周景逸从某个封闭的壳里,往外撬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在他们回到临海市区的家中,仅仅维持了几个小时。
下午,爷爷说有些累了,要回房睡一会儿。周景逸和祁川墨便忙着整理从乡下带回来的一些旧物和特产。
快到傍晚时,周景逸想去问问爷爷晚上想吃什么,他推开爷爷的房门,却发现爷爷并没有睡着,而是靠在床头,脸色比回来时差了很多,灰败中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爷爷?”周景逸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床边,“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爷爷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努力地对周景逸笑了笑,声音虚弱:“没……没事,就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
可周景逸分明看到,爷爷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伸手去探爷爷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您发烧了!”周景逸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惊慌。
祁川墨听到动静也冲了进来,看到爷爷的样子,脸色也变了。
“我去拿体温计和退烧药!”他立刻转身去翻找药箱。
测量结果,三十八度五。吃了退烧药,用温水擦了身体,一番忙乱之后,爷爷的体温似乎暂时降下去了一点,人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周景逸和祁川墨的心却丝毫不敢放松。他们都知道,对于肺癌晚期的病人来说,发烧可能意味着很多不好的情况,比如感染,比如病情的急剧恶化。
“我给医生打电话。”祁川墨拿着手机走到客厅,压低声音联系了爷爷的主治医生。
医生在电话里询问了情况后,语气凝重地建议最好明天一早就来医院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挂了电话,祁川墨回到房间,看到周景逸坐在爷爷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的脸色比爷爷好不到哪里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着,那双刚刚因为星空和向日葵而透出一点微光的眼睛,此刻又沉沦回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恐惧之中。
祁川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痛。
他走过去,手轻轻搭在周景逸紧绷的肩膀上,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
“医生怎么说?”周景逸的声音干涩沙哑。
“让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祁川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别太担心,可能就是今天累着了,有点炎症。”他知道这安慰很苍白,但他必须说。
周景逸没有再问,只是沉默地看着床上呼吸略显沉重、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蹙起的爷爷。
刚刚在乡下感受到的那点短暂的自由和温暖,瞬间被现实冰冷的巨浪拍得粉碎。
他以为自己可以稍微喘口气,可以试着去触碰一下那名为“希望”的东西,可命运却残忍地提醒他,他不配拥有任何轻松,他必须时刻准备着迎接下一次重击。
这一夜,注定无眠。
周景逸坚持要守在爷爷床边。祁川墨劝不动他,只好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陪着。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将爷爷消瘦的脸庞勾勒得更加嶙峋。
寂静的夜里,爷爷每一次略显艰难的呼吸声,都像重锤一样敲在两个少年的心上。
后半夜,爷爷的体温又升了上来,并且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起初还是压抑着的闷咳,后来渐渐变得频繁而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周景逸不停地用棉签蘸温水湿润爷爷干裂的嘴唇,拍着他的背,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自己的后背也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手脚冰凉。
祁川墨帮着倒水,递毛巾,联系夜里值班的医生询问应急处理方法。
他看着周景逸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照顾的动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洞得让人害怕。
祁川墨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别怕,有我在”,可他发现,在这样的病魔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无力。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这该死的、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天快亮的时候,爷爷的咳嗽好不容易暂时平息下去,又陷入了昏睡。
周景逸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灰白色的,没有丝毫暖意。
祁川墨熬了点稀粥,端到周景逸面前。“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照顾爷爷。”他的声音因为熬夜而沙哑。
周景逸看都没看那碗粥,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爷爷脸上。
祁川墨叹了口气,把粥放在旁边的柜子上,自己也毫无食欲。他靠在墙边,看着周景逸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担忧。他怕爷爷有事,更怕周景逸会垮掉。
早晨八点,他们按照和医生约好的时间,准备送爷爷去医院。爷爷醒来后,精神更加不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祁川墨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他安置到轮椅上,周景逸在一旁拿着氧气袋和一些随身物品,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去医院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爷爷闭着眼睛,歪靠在轮椅里,呼吸微弱。周景逸坐在他旁边,一直握着爷爷冰凉的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视线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祁川墨专注地开着车,眉头紧锁。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周景逸的样子,心一直往下沉。
他知道,这次的“归来”,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的忧虑和即将到来的风暴。
乡下那片金色的向日葵田和昨夜璀璨的星空,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现实的残酷,总是这样不留情面地碾碎刚刚萌芽的美好。
到医院,挂号,急诊,办理住院手续……一系列流程,祁川墨跑前跑后,处理得井井有条。
周景逸则始终守在爷爷的病床前,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肺部感染,并且因为这次发烧和劳累,原本就脆弱的身体机能出现了紊乱,癌细胞也有了活跃的迹象。
医生把祁川墨叫到办公室,语气沉重地告知了情况,并表示需要立刻进行一系列支持性治疗,但效果如何,很难预料,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祁川墨的耳朵里。
他靠在医生办公室外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住眼眶里涌上的热意和喉咙口的哽咽。他不能倒下,周景逸还需要他。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一些,才走回病房。
病房里,爷爷又睡着了,各种仪器的管线连接在他瘦弱的身体上,屏幕上跳动着数字和曲线。
周景逸站在床边,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塌着,那是一种极度疲惫和无助的姿态。
祁川墨走到他身边,轻声把医生的话,尽量委婉地转述了一遍,省略了最残酷的部分,只强调需要积极治疗。
周景逸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直到祁川墨说完,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一刻,祁川墨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全然的、死寂的空茫。
仿佛他身体里所有的光和热,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坚硬的躯壳。
他看着祁川墨,眼神没有焦点,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知道了。”
然后,他不再看祁川墨,也不再看爷爷,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医院花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祁川墨看着他的背影,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宁愿周景逸哭出来,喊出来,把痛苦宣泄出来,也好过现在这样,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地压在心底,用这种令人心慌的平静来面对一切。
他知道,周景逸的世界,从“归来”的这一刻起,真正的“恶化”了。而他能做的,只有守在他身边,在他需要的时候,成为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不至于彻底沉没的浮木。
前方的路,似乎变得更加黑暗和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