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
医院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但依然驱不散那股属于疾病和药水的沉闷气息。
周爷爷的病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稳定后,再次出现了反复。
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矍铄的精神也日渐萎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
周景逸坐在病床前,握着爷爷枯瘦如柴、布满针孔和老年斑的手,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爷爷沉睡的脸上。
那曾经慈祥红润的脸庞,如今深陷下去,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黄,呼吸微弱而急促。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心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一阵阵发冷。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死神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如此清晰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和即将失去的恐慌,还是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敢想象,没有爷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祁川墨站在他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他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心里同样不好受。
这个给了他陌生温暖和家庭关怀的老人,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他恨透了这种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周爷爷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花了点时间才聚焦到周景逸脸上。
“景逸……”老人的声音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
“爷爷,我在。”周景逸立刻俯下身,凑近爷爷,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
爷爷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有慈爱,有不舍,还有一丝……向往。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断断续续:
“景逸……爷爷……想回老家……看看……”
周景逸愣了一下。
老家在临海市下属的一个小镇,距离市区有几个小时的车程。爷爷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想看看……镇口那棵……老槐树……还想看看……河边的……向日葵……”
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却执拗地望着周景逸,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期盼,“这个时节……向日葵……该开过了……但……就想……看看……”
那是爷爷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承载着他大半生的记忆。镇口的老槐树,是他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
河边的向日葵田,是他和奶奶相识相恋的见证。
人到了生命的尽头,似乎总会格外怀念故土,怀念那些生命最初的美好。
周景逸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酸涩瞬间涌上鼻腔。
他明白,这可能是爷爷最后一个心愿了。他用力点头,紧紧握住爷爷的手,声音哽咽却坚定:
“好,爷爷,我们回去。我们回老家去看老槐树,看向日葵。”
祁川墨在一旁听着,立刻开口道:“爷爷,您放心,我来安排车,我们周末就回去!”
爷爷听到他们的回答,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满足的笑容,仿佛了却了一桩重大的心事。
他轻轻拍了拍周景逸的手背,然后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看着爷爷重新睡去,周景逸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回老家,对于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无疑是一次冒险。医生肯定不会同意。但他又如何能拒绝爷爷这可能是最后的愿望?
他抬起头,看向祁川墨,眼神里带着询问和挣扎。
祁川墨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别担心,我来搞定。
我去跟医生沟通,准备好路上需要的药品和氧气,再租一辆舒服点的车。爷爷的心愿,我们必须帮他完成。”
他的果断和担当,像一颗定心丸,让周景逸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祁川墨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爷爷也是我爷爷。”
接下来的两天,祁川墨果然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资源,找到了一位经验丰富的随行医生,准备了齐全的应急药品和便携式氧气设备,还租了一辆性能良好、内部宽敞舒适的商务车,确保爷爷在路上能尽可能舒服一些。
他跟主治医生进行了长时间的沟通,详细说明了情况。医生起初坚决反对,认为风险太大。
但在祁川墨的再三保证和周景逸恳切的目光下,医生最终叹了口气,勉强同意了,但再三叮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情况不对立刻返回。
周末一大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这似乎是一个好兆头。
周景逸和祁川墨小心翼翼地将爷爷用轮椅推到医院楼下,随行医生和护工帮忙,一起将爷爷安置在了商务车后排经过改造的、可以半躺的座位上。
爷爷的精神似乎比前几天要好一些,看着窗外的阳光,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亮。
车子平稳地驶出市区,向着老家的方向开去。
周景逸坐在爷爷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祁川墨则坐在副驾驶,不时回头查看,和随行医生低声交流着。
爷爷大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但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的弧度。
也许,对于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来说,能够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土,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路程过半,爷爷忽然醒了过来,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变得熟悉的田野和山峦,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怀念。
“快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果然,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熟悉的镇子轮廓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当车子缓缓驶入镇口,那棵据说有上百年树龄、枝干虬结的老槐树映入眼帘时,爷爷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周景逸连忙扶住他。
“槐树……还在……”爷爷望着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树,眼中泛起了泪光,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自己遥远的童年。
他们没有在镇口多做停留,按照爷爷的心愿,直接开往镇子边缘的那条小河。
这个季节,河边的向日葵田确实已经过了花期,大部分花朵已经凋谢,只剩下一些残败的花盘和枯黄的枝叶,在秋风中萧瑟地站立着,像一排排沉默的卫兵。
但当车子停下,周景逸和祁川墨推着轮椅,将爷爷带到河边,让他看到那一片虽然凋零却依旧广阔的向日葵田时,爷爷的眼中,却迸发出了一种异常明亮的光彩。
那是一种超越了病痛、超越了时间的光芒,里面充满了回忆、满足和宁静。
“真好……”爷爷望着那片田野,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安详而温暖的微笑,仿佛所有的牵挂和遗憾,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然。
“跟……以前一样……”
阳光洒在爷爷的脸上,洒在那片枯萎的向日葵田上,勾勒出一幅静谧而伤感的画面。
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如同这凋谢的向日葵,但那份深植于故土和记忆中的情感,却永不凋零。
周景逸看着爷爷满足的侧脸,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悄悄别过脸,却对上祁川墨同样泛红的眼眶。
祁川墨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悲伤,也有一种完成重要使命后的如释重负。
随行医生示意时间差不多了,需要返回。
周景逸和祁川墨推着轮椅,准备离开。爷爷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向日葵田,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依旧带着那抹安详的微笑。
回程的路上,爷爷睡得很沉,很安稳。
完成心愿的旅程,像是一剂温和的安慰剂,暂时抚平了爷爷眉宇间的痛苦,也给了周景逸一个短暂却珍贵的、与爷爷共同回忆故土的机会。
虽然向日葵已经凋谢,但在爷爷和周景逸的心中,那片金灿灿的、充满生命力的花海,将永远盛开。
而这次冒险的旅程,也成为了周景逸和祁川墨记忆中,关于爷爷的、最后一个温暖而完整的片段。
他们知道,离别的时刻或许不远了,但至少,他们一起,为爷爷圆了最后一个梦。这份带着悲伤底色的温暖,将支撑着他们,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