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临海市紧紧包裹。白日里的喧嚣和躁动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街道上拉长出孤独的影子。
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短暂地划破夜的宁静，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周景逸坐在书桌前，台灯散发出温暖而集中的光芒，将他和他面前摊开的物理竞赛题笼罩其中。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爷爷早已睡下，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火车汽笛声。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长睫低垂，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
期末临近，竞赛的培训也不能落下，他像一根被逐渐绷紧的弦，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这场无声的战役中。
只有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他才能暂时抛开白日里那些若有若无的注视、那些微妙流转的议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搏斗。
就在他刚刚解完一道难题，轻轻舒了口气，准备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不大却足以打破这静谧的震动声。
周景逸微微蹙眉。这么晚了，会是谁？他拿起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他握着手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祁川墨。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盯着那闪烁的名字，犹豫了。
他和祁川墨，除了那次他单方面发出的、又被迅速撤回的空白短信外，从未有过任何电话联系。
这深更半夜的来电，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震动持续着，固执地不肯停歇。周景逸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眼前闪过白天祁川墨收到那本历史笔记后，那副欲言又止、最终却沉默着将笔记小心翼翼收起来的复杂神情。
也闪过更早之前，他扶着崴了脚的自己时，那别扭却坚实的支撑。
最终，在铃声即将断掉的最后一刻，他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干涩，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是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震耳欲聋的音乐节奏、模糊的人声喧哗、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响声……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那显然是某个酒吧或者夜店的环境。
周景逸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就在他以为是不是祁川墨误触了拨号键时，那边嘈杂的背景音似乎减弱了一些，像是打电话的人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然后，祁川墨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明显的醉意，含糊不清，又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喂……周、周景逸？”他的舌头似乎有些打结，“是、是你吧？”
“……嗯。”周景逸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有事？”
“没、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祁川墨的语气冲得很，带着醉汉特有的蛮横，但仔细听，又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茫然，
“老子……老子烦！”
周景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能听到电话那头，祁川墨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那持续不断的、象征着放纵与空虚的喧嚣。
“操！”祁川墨低骂了一句，声音带着挫败感，“那破题……老子……老子看不懂！”
题？周景逸瞬间明白了。
恐怕是复习遇到了难题，又喝了酒，情绪上头，才做出了这深夜打电话的荒唐举动。
“哪一科？”周景逸问，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
“物、物理！”祁川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愤懑，
“就那个……那个什么他妈的能量守恒……跟动量结合的那道……弯弯绕绕……什么玩意儿！”
周景逸几乎能想象出祁川墨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课本，酒精放大了他的挫败感和焦虑。
他没有问祁川墨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喝酒，也没有指责他这通电话来得多么不合时宜。
他只是拿过手边的物理课本和草稿纸，翻到相关的章节。
“书在手上吗？”周景逸问。
“……在……在个屁！”祁川墨嘟囔着，“谁他妈……带书来这儿……”
周景逸沉默了一下。他大概描述了一下那道典型题目的题干和已知条件。
他的描述简洁而清晰，即使在这种环境下，即使对方醉意醺醺，也能准确地捕捉到核心信息。
“听懂了？”周景逸问。
“……嗯……大概……”祁川墨的声音含糊着。
“首先，确定系统。”周景逸开始讲解，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过去，清冷、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他周遭那嘈杂的背景音格格不入。
“判断是否满足动量守恒和机械能守恒的条件。注意碰撞类型……”
他讲得很慢，每一步都拆解得很细致，用的是最基础、最直白的思路，避开了所有容易让人混淆的弯弯绕绕。
他一边讲，一边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的公式和步骤，仿佛祁川墨就坐在他面前。
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祁川墨不再抱怨，也不再骂骂咧咧，只剩下有些沉重的呼吸声，表明他还在听着。
偶尔，他会含糊地提出一个疑问，或者重复某个步骤，周景逸都会耐心地再讲解一遍，尽管他的耐心听起来依旧是冷冰冰的。
时间在安静的讲解和偶尔的互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更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周景逸将最后一步代入数据，得出结果时，电话那头传来祁川墨一声长长的、带着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妈的……原来……是这样……”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醉意，但那股烦躁和挫败感，似乎消散了不少。
“嗯。”周景逸应了一声，放下笔，“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了。”祁川墨沉默了几秒，然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别扭的迟疑，
“……谢了。”
这两个字，他说得极快，几乎含在喉咙里，但周景逸听到了。
周景逸握着手机，没有立刻回答。电话两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只有彼此通过电流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证明着这通深夜来电尚未结束。
“很晚了。”最终，周景逸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平淡，“回去吧。”
“……要你管。”祁川墨习惯性地顶了一句，但语气却没什么力度。
“挂了。”周景逸说完，没有等祁川墨回应，便直接结束了通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台灯温暖的光晕和摊开的书本。
周景逸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没有动。
电话那头，在某间喧闹的酒吧门外，祁川墨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攥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夜风吹散了他身上的一些酒气，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抬头看着城市被霓虹灯映照得泛红的夜空，心里那种空落落的烦躁感，似乎因为刚才那通电话，那清晰冷静的讲解声，而被驱散了一些。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周景逸”三个字，眼神复杂难辨。
这通突如其来的、跨越了深夜与喧嚣的电话，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悄然连接了两个原本处于不同世界的灵魂。
它没有改变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祁川墨依旧是那个问题少年，周景逸依旧是那个冷漠学霸。
但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在酒精和困境的催化下，某种坚固的隔阂被短暂地打破了。
有些声音，一旦听过，便会在心底留下回响。
有些联系，一旦建立，便再难轻易抹去。这个平凡的深夜，因为这通不平凡的电话，而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它像一颗埋藏在冰层下的种子，虽然尚未破土，却已然感受到了来自地底深处，那微弱却执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