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里嘈杂的人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祁川墨挂断电话后，那声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低吼，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两人之间刚刚缓和不久的气氛上。
他维持着握住手机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带着不羁和挑衅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被压抑的怒火、难以言说的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周景逸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碗里的面还冒着些许热气。
他没有立刻出声安慰，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探究的神情。
他只是看着祁川墨，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垂下头，将脸埋进了一片阴影之中。
周围的喧闹更加反衬出他们这一桌死寂般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祁川墨始终没有抬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谁也触碰不到的壳里。
周景逸的目光从他的发顶，移到他紧攥着放在桌面上、骨节发白的手，再移到那碗已经快要凉透的面。
他想起祁川墨刚才点餐时，故作熟练地问他“要不要加辣”、“葱花香菜吃不吃”的样子，与此刻这个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少年判若两人。
终于，周景逸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祁川墨，而是拿起了桌上的纸巾盒，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轻轻推到了祁川墨的手边。
动作自然，不带任何刻意的怜悯或打扰。
那柔软的触感碰到手背，让祁川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意味的气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又过了许久，久到周景逸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祁川墨终于动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周围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硬邦邦的，只是那硬壳之下，裂痕清晰可见。
他没有去看周景逸，而是盯着面前那碗浮着凝固油花的面，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周景逸说，更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他们除了给钱，还会什么？”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一个闸口。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愤懑：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生日，打钱。过节，打钱。考得好，打钱。考得不好，骂一顿，然后还是打钱。
好像钱能解决所有问题，能买到一切……连我这个人，在他们眼里，大概也是用钱堆出来的吧。”
他抓起桌上的冰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似乎暂时浇熄了他喉咙里的灼烧感，却让他的声音更添了几分寒意：
“别墅是空的，冰箱里只有保姆定期补充的进口食材和矿泉水。
他们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回来了，问得最多的也是成绩，是又惹了什么祸，有没有给他们丢脸……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他们生意场上一个重要的客户，至少客户还能得到几句虚伪的关心和笑脸。”
祁川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张扬形象极不相符的疲惫和茫然：
“我知道，很多人羡慕我，觉得我衣食无忧，想要什么有什么。可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
“那种家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连说话都有回声的感觉……你们不会懂。”
他说的是“你们”，但周景逸知道，这个“们”字或许包括了所有拥有正常家庭温暖的人。
他看到了祁川墨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冰原，那是在无数个被忽视、被用金钱敷衍的日夜里，一点点冻结而成的。
他想起自己虽然失去了父母，但爷爷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笨拙却无比真挚的爱。而祁川墨，他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周景逸依旧沉默着。
他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安慰，比如“他们也是为你好”、“或许他们只是忙”，对祁川墨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他那些看似叛逆、不羁的行为，那些挥霍、那些惹是生非，或许都只是一种笨拙的、想要引起注意的方式，哪怕换来的只是责骂，也比彻底的漠视要好。
他没有经历过祁川墨的生活，无法感同身受那种被物质包裹的窒息性孤独。但他理解那种渴望被看见、被真正关心的心情。
就在祁川墨以为周景逸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内心那点刚刚破土而出的、罕见的倾诉欲即将被失望和自嘲淹没时，他听到了周景逸的声音。
很轻，很平静，像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没有惊起波澜，却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
“我爷爷包的饺子很好吃。”
这句话没头没脑，与祁川墨刚才激烈的倾诉毫无关联。
祁川墨愣住了，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周景逸。
对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眼神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些，正静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安慰，不是同情，更不是居高临下的说教。
这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一个关于“家”和“温暖”的、最朴素的分享。
周景逸没有说“我理解你”，也没有说“你真可怜”，他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告诉祁川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种模样的生活和情感。
祁川墨看着周景逸，看着他清澈却不再冰冷的眼眸，看着他因为认真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心头那块坚冰，似乎被这句话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有温润的东西悄然流淌进来。
愤怒和委屈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酸涩中带着一丝微甜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再次被堵住。
最终，他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刚才真实一点点的、带着点茫然和不确定的笑容，重复了一遍周景逸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是吗？”
周景逸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话。
他拿起筷子，拨了拨自己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面，然后低头，安静地吃了起来。仿佛刚才那段激烈的倾诉和这句突兀的回应，都只是这顿普通晚餐的一个小小插曲。
祁川墨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慢条斯理，专注而安静。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他。
他也拿起筷子，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吃那碗已经凉透的面。
味道并不好，但他却觉得，这似乎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吃得最……踏实的一顿饭。
结账离开面馆，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
两人并肩走在回周景逸家的路上，依旧没有太多的交谈。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分开，又再次交织。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喧嚣而迷离。
祁川墨的心情不再像刚出面馆时那么沉重。
他偷偷侧过头，看着周景逸被路灯勾勒出的安静侧脸。
这个人，明明看起来那么冷漠，那么难以接近，像一座覆盖着积雪的孤峰。
可偏偏是他，在自己最狼狈、最愤怒的时候，没有追问，没有评判，只是递过来一张纸巾，然后告诉他——他爷爷包的饺子很好吃。
这是一种怎样的安慰呢？祁川墨说不清楚。
但他能感觉到，那冰冷外壳下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对一切都无所谓。或许，他也渴望靠近那一点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温暖。
走到那个熟悉的、有些陈旧的居民楼下，周景逸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祁川墨，语气平淡：“到了。”
祁川墨“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站在楼下，看着楼道里声控灯昏黄的光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不少：
“那个……下周，我真的能去你家吃饺子？”
周景逸似乎没想到他会特意确认这个问题，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嗯。爷爷知道你要来，会很高兴。”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祁川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会很高兴……因为他的到来而高兴。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让人有些无措，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他看着周景逸转身上楼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声控灯也随之熄灭。
楼下重新陷入昏暗，但祁川墨却没有感觉到往常那种如影随形的空洞和冰冷。
他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转身，朝着自己那个空旷冰冷的“家”走去。脚步，似乎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不一样了。
那扇一直紧闭的心门，被一个看似冷漠的少年，用一句关于饺子的话，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而光，正从那缝隙里，悄悄地照了进来。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