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里嘈杂的人声，碗筷的碰撞声，此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周景逸低着头，机械地吃着碗里所剩不多的面条，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
祁川墨刚才那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荡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他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带着点探究和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的目光。
这让他更加不自在，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凑到碗口。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响亮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小面馆里相对和谐的喧嚣。
是祁川墨的手机。
他设置的铃声是一段节奏强劲的电子乐前奏，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有几桌食客不满地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祁川墨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那丝不悦瞬间变成了肉眼可见的烦躁和……阴沉。
周景逸下意识地抬头，正好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厌恶和抵触的情绪。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祁川墨脸上看到过的、深沉的负面情绪，即使是在他们关系最僵、冲突最激烈的时候，祁川墨表现出来的也更多是愤怒和不耐，而非这种仿佛触及到根源的冰冷厌憎。
祁川墨盯着那不断闪烁、执拗作响的手机屏幕，手指攥紧了机身，指节有些发白。
他似乎并不想接这个电话，但铃声顽固地持续着，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
最终，他猛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粗暴地贴到耳边，声音压抑着极大的火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喂？”
周景逸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他能清晰地看到祁川墨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
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嘴角向下撇着，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我在外面。”祁川墨的语气极其不耐。
“……不用你管。”
“钱？我不需要你们的钱！”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来了更多侧目的视线。
周景逸甚至看到邻桌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不满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侧了侧身体，似乎想挡住孩子的视线。
周景逸的心提了起来。他从未见过祁川墨如此失态。
在他面前，祁川墨要么是嚣张跋扈的，要么是别扭试探的，偶尔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脆弱，也很快会被掩饰过去。但像现在这样，几乎是赤裸裸地展现着愤怒、委屈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第一次。
他就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竖起全身尖刺的困兽。
“我说了我不回去！”
祁川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低吼，他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动得小桌子都晃了一下，碗里的面汤漾了出来。
“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家！”
家。
这个字眼从他嘴里吼出来，带着一种锥心的讽刺和痛楚。
周景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想起了祁川墨那个空荡冰冷的家，想起了他父母只在电话里出现的、公式化的关怀。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祁川墨会对爷爷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如此贪恋，为什么他会宁愿待在自家那间简陋的客房里。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或许是训斥，或许是试图讲道理。
祁川墨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却越来越冷，像是结了一层冰。
“你们除了会给钱，还会什么？！”他几乎是对着电话咆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从小到大，你们管过我什么？现在想起来要管我了？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也微微泛起了红色，但那不是要哭的征兆，而是一种极致的愤怒和失望燃烧到了顶点的表现。
周围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食客都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个在公共场合失控的少年。
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带着好奇、指责和看热闹的意味。
周景逸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却又无法置身事外。
他看着祁川墨紧握手机、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更失态却终究控制不住的激动……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激烈的情绪冲突。
就在这时，祁川墨猛地挂断了电话。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把手机捏碎。
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油腻的墙壁，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场争吵中被抽空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各异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和难堪。
就在这时，一只手，拿着一张干净的、折叠整齐的纸巾，默默地递到了他面前。
祁川墨愣了一下，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看去，对上了周景逸平静无波的眼神。
周景逸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询问，没有指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将纸巾又往前递了递。
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于理解的沉默。
那种沉默，像一块温凉的玉石，悄然抚平了祁川墨心头翻涌的燥火和尖锐的痛楚。
祁川墨盯着那张纸巾，又看了看周景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接过纸巾，而是一把抓住了周景逸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抓得周景逸微微蹙眉，但他没有挣脱。
祁川墨的手心很烫，带着汗湿的黏腻，还有些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他紧紧抓着周景逸的手腕，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窃窃私语声也更大了。
但祁川墨浑然未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周景逸，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未散的怒火，有深刻的委屈，有被窥见狼狈的羞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寻求确认般的依赖。
周景逸任由他抓着，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和灼热的温度。
他看着祁川墨通红的眼眶和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他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桌上那张纸巾，轻轻塞进了祁川墨紧紧攥着的另一只手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祁川墨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抓住周景逸手腕的手，同时也握紧了那张被塞过来的纸巾。
他低下头，避开周景逸的视线，粗声粗气地说：“……走吧。”
说完，他不再看周围任何人，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看也没看就扔在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跑般地冲出了面馆。
周景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一圈清晰的红痕，那里还残留着祁川墨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他沉默地站起身，将桌上散乱的钞票整理好，数出应付的金额放在桌上，把多余的收拢，然后也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街道上车水马龙，仿佛刚才面馆里那场激烈的冲突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觉。
但周景逸知道，那不是幻觉。
祁川墨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属于家庭的阴影，第一次如此赤裸而狰狞地展现在了他面前。
而他，在那一刻，选择了沉默地，递过去一张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