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术馆那种过于安静和“高大上”的氛围里脱离出来,重新置身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头,祁川墨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感觉那股萦绕不去的拘束感终于消散了些。
“饿死了。”他转头对身旁还在微微出神的周景逸说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理直气壮,
“找个地方吃饭。”
周景逸被他从那种艺术的余韵中拉回现实,眨了眨眼,适应着强烈的光线和喧嚣。他看了看时间,确实已经过了正午。
早上只吃了点简单的早餐,此刻经祁川墨一提,胃里也隐隐感到空落。
“嗯。”他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对于在外面吃饭,他并没有什么经验,通常都是回家吃爷爷做的饭,或者在学校食堂解决。
所以去哪里吃,吃什么,他下意识地觉得应该由祁川墨决定。
祁川墨显然对这片很熟悉,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便指着马路对面一条看起来不那么起眼的小巷子说:
“去那边,有家面馆还不错。”
那家面馆隐藏在老旧的居民楼底下,门脸不大,红色的招牌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褪色,上面写着“老陈记面馆”几个字。
此刻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小小的空间里挤满了食客,浓郁的骨汤香味混合着醋和辣椒油的味道,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周景逸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拥挤嘈杂的景象,微微蹙了蹙眉。
他习惯了安静,对这种环境本能地有些抗拒。
祁川墨却似乎浑不在意,他回头见周景逸站着不动,挑眉道:“站着干嘛?进去啊。”
说着,不由分说地率先撩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噪音让周景逸顿了顿,但他看着祁川墨已经熟练地穿梭在桌椅之间寻找空位的身影,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跟了进去。
店里位置很紧张,他们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张刚刚空出来的小方桌,桌面上还残留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油渍和残渣。
祁川墨扯过桌上的卷纸,胡乱擦了两下,然后把纸团扔进脚下的垃圾桶,动作一气呵成。
“坐啊。”他拉开一张塑料凳子,自己先坐下了,然后抬头看着还站着的周景逸。
周景逸看着那略显油腻的凳子和桌面,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坐了下来。凳子很小,他和祁川墨几乎膝盖碰着膝盖。
这种过于亲近的距离让他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往后挪,却发现空间狭小,无处可退。
祁川墨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窘迫,他已经拿起桌上那张塑封的、边缘有些破损的菜单看了起来。
“你吃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
“……随便。”周景逸低声说。他对吃食一向不挑剔,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儿没‘随便’这道菜。”祁川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然后自顾自地决定了,
“那就两碗招牌牛肉面,加份叉烧。”说完,也不等周景逸回应,就抬手叫来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服务员,利落地下了单。
等待上菜的时间,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周围是食客们大声谈笑、吸溜面条的声音,碗筷碰撞声,厨房里爆炒的镬气声……交织成一曲市井生活的交响乐。
而他们这一桌,却安静得有些突兀。
周景逸垂着眼眸,盯着桌面上那道清晰的木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裤的边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看哪里。
和祁川墨单独在外面吃饭,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祁川墨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又抬头打量一下四周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了周景逸身上。
他看着周景逸那副正襟危坐、仿佛置身于什么严肃场合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家伙,好像永远都绷着一根弦。
“喂,”祁川墨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刚才那画展,你看得挺投入啊?”
周景逸抬起头,对上祁川墨带着点戏谑的眼神,耳根微微发热。
“……还好。”他习惯性地回避。
“得了吧,”祁川墨嗤笑一声,“你在那幅向日葵前面站了快半小时,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好奇问,“那画……真有那么好?”
周景逸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
他看着祁川墨那双难得不带嘲讽、只是纯粹好奇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笔触很自由,色彩……有力量。”
他斟酌着用词,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并不指望祁川墨能听懂,这只是出于一种礼貌性的回答。
然而,祁川墨却听得挺认真,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哦……就是画得比较狂野,颜色比较亮眼呗?”
周景逸:“……可以这么理解。”
这简单粗暴的解读,让他有些无言以对,但似乎……也没说错。
“你喜欢那种?”祁川墨追问。
周景逸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祁川墨似乎打定主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为什么?周景逸被问住了。喜欢一种艺术风格,很多时候是一种直觉,一种情感的共鸣,很难用语言去清晰地解释。
他喜欢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喜欢那种不顾一切追逐光明的姿态,喜欢那种在画布上肆意宣泄的情感……这些,要如何对祁川墨说?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感觉。”
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他以为祁川墨会像往常一样,嗤笑他故弄玄虚。
但祁川墨却没有。
他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信息一样,点了点头,然后靠回了椅背上。
这时,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
巨大的海碗里,乳白色的浓汤,劲道的面条,铺着厚厚的、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肉片,碧绿的葱花和香菜点缀其间,香气诱人。
“快吃吧,饿死了。”祁川墨拿起筷子,招呼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大口吃了起来,发出轻微的吸溜声,毫无形象可言。
周景逸也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缕面条,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味道确实很好,汤头浓郁,面条爽滑,牛肉酥烂。是他很少能在家里或者食堂吃到的、充满锅气的味道。
他安静地吃着,动作斯文,与对面祁川墨风卷残云的吃相形成了鲜明对比。
祁川墨很快就把自己那碗面吃掉了一半,他抬起头,看到周景逸碗里那块几乎没动过的、肥瘦相间的叉烧,皱了皱眉。
“你不吃肥肉?”他问。
周景逸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他确实不太喜欢肥肉油腻的口感。
祁川墨没说什么,直接伸出筷子,动作自然地从周景逸碗里把那块叉烧夹了过去,放进了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挑食,浪费。”
周景逸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怔怔地看着祁川墨无比自然地吃掉了自己碗里的叉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那块叉烧消失后留下的空白,心里涌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这不是第一次祁川墨把他不喜欢或不需要的东西塞给他,但却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从他这里“抢”走东西。
而且,是用他自己的筷子。
这种举动,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同桌或者“关系微妙”的同学的界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理所当然。
周景逸感觉自己的耳根更热了,甚至有点烧灼感。
他低下头,盯着碗里的面条,心跳有些失序。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不嫌脏吗”,或者“我可以自己处理”,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始作俑者祁川墨,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越界,吃完叉烧,又喝了一大口汤,满足地叹了口气,仿佛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周景逸沉默地继续吃着碗里剩下的面条,味道似乎和刚才有些不一样了。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暖流,伴随着那点尴尬和不知所措,悄悄地顺着食道,滑入了胃里,然后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顿在嘈杂小面馆里的午餐,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在周景逸的记忆里,留下了远比那些名家画作更深刻、更鲜活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