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美术馆坐落在临海市的老城区,是一座有着穹顶和罗马柱的欧式建筑,灰白色的外墙在阳光下显得庄重而典雅。
周末的上午,馆前广场上已经有不少人,有牵着孩子的一家三口,有背着画板的学生,也有拿着相机、衣着时尚的年轻人。
周景逸和祁川墨混在人群中,走进了美术馆宽敞明亮的大厅。
凉爽的、带着淡淡油彩和旧纸张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燥热隔绝开来。
祁川墨显然对这种环境极其不适应,他有些局促地环顾着挑高的大厅、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以及那些穿着制服、表情肃穆的工作人员。
他扯了扯自己t恤的领口,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地方……真够闷的。”
周景逸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大厅中央悬挂的巨幅展览海报吸引了过去。
海报上正是那幅他在宣传册上看到的《黄昏的向日葵田》,真迹的印刷效果远比宣传册上震撼,浓郁得几乎要流淌出来的金色、橙色和赭石色,交织成一片燃烧的海洋,充满了悲壮而热烈的生命力。
他的眼神瞬间就亮了,像是坠入了星子的深潭。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检票口,步伐轻快而急切。
祁川墨看着他那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几乎称得上是“鲜活”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跟了上去。
展览设在二楼的主展厅。
巨大的展厅被分割成几个区域,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油画,柔和的射灯打在画作上,营造出静谧而专注的观赏氛围。
参观的人们大多安静,或驻足凝视,或低声交流,只有细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一进入展厅,周景逸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在教室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学习的优等生,也不是那个在家里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孙子。
他仿佛一头回到了水里的鱼,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而明亮,快速地扫过入口处的几幅作品,然后精准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那是《黄昏的向日葵田》所在的位置。
祁川墨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世界的闯入者。
他对这些画作毫无感觉,只觉得它们颜色鲜艳,画得逼真,或者……完全看不懂。什么笔触、光影、构图、情感表达……这些词汇离他的世界太遥远了。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看着那些对着画作频频点头、或者陷入沉思的观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走在前面的周景逸身上。
周景逸在一幅巨大的画作前停住了脚步。
那正是《黄昏的向日葵田》。
他站得笔直,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幅画。
展厅里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沉寂或疏离,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渴望。
那是一种祁川墨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专注,痴迷,甚至带着一丝虔诚。
祁川墨看着这样的周景逸,忽然觉得有些移不开眼睛。
他看不懂画,但他看得懂人。他能感觉到周景逸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气场。
仿佛这幅画,这个展厅,才是他真正应该待的地方。
周景逸看得极其认真,时而微微蹙眉,时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他甚至会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极其轻微地比划着,模仿着画中的笔触走向。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包括跟在他身后的祁川墨。
祁川墨没有打扰他。
他抱着手臂,靠在离周景逸不远处的墙壁上,目光从那些他看不懂的画作,慢慢地、全部转移到了周景逸的身上。
他看着周景逸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耳尖,看着他偶尔因为发现某个精妙细节而骤然明亮的眼神……
这一刻,祁川墨忽然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颜料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至少,它们能让周景逸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情愫,在他心里悄然滋生。
不是嘲讽,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混合着欣赏、理解和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的情绪。
他甚至偷偷拿出手机,趁着周景逸全神贯注的时候,快速而隐蔽地拍下了他站在画前的背影。
照片里,周景逸清瘦的背影与面前那幅盛大热烈的油画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却又异常和谐。
周景逸在那幅画前站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般,轻轻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想寻找祁川墨的身影,却正好对上祁川墨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带着探究和某种柔软情绪的目光。
四目相对。
周景逸似乎有些窘迫,像是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而祁川墨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移开了视线,装作在看旁边另一幅画的样子。
“看完了?”祁川墨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地问道。
“……嗯。”周景逸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哑。
“那……继续看别的?”祁川墨提议。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那么无聊了,甚至有点想看看,周景逸在面对其他画作时,又会露出怎样不同的表情。
“好。”周景逸轻声应道。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以一种奇妙的模式在展厅里移动。
周景逸走在前面,专注于每一幅画作,他的脚步或快或慢,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完全由画作本身决定。
而祁川墨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很少落在画上,大部分时间都落在了周景逸的身上。
他看到了周景逸在面对一幅色彩阴郁的抽象画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了他在一幅笔触细腻的肖像画前,眼中流露出的惊叹;
看到了他在一幅描绘海边日出的风景画前,嘴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浅浅的弧度……
祁川墨像个沉默的守护者,或者说,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乐此不疲地观察着周景逸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他发现,剥离了冷漠外壳的周景逸,内心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丰富和生动得多。
在一幅描绘星空下向日葵的画作前,周景逸再次停下了脚步。
这幅画的风格与之前那幅热烈燃烧的向日葵不同,深蓝色的夜空下,银白的星河璀璨流淌,几株向日葵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姿态安静而倔强,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仰望星空。
周景逸看着这幅画,久久没有动。
祁川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画作右下角的标题——《守望》。
他忽然想起了周景逸物理书角那个小小的、简笔的向日葵。
他好像……有点明白周景逸为什么那么喜欢向日葵了。
它永远朝着太阳,哪怕是在黑暗中,也仿佛在执着地守望着一缕微光。
就像周景逸自己。
祁川墨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他看着周景逸凝视画作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冷漠寡言的同桌心里,或许也藏着一片渴望光芒、努力生长的向日葵田。
只是,他的太阳,曾经陨落过。
看展的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当两人走出美术馆时,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周景逸眯了眯眼睛,似乎还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一种满足而又有些恍惚的神情。
祁川墨看着他,忽然觉得,今天这趟“无聊”的行程,似乎……也挺有意思的。
至少,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周景逸。
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周景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