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如水银般悄无声息地倾泻在卧室的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冰冷的亮斑。
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微弱噪音,更衬托出屋内的寂静。
祁川墨躺在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松弛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空虚。
他试图用游戏麻痹自己,在虚拟的世界里厮杀到凌晨,直到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才扔开手机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将他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空旷、冰冷、奢华得像星级酒店样板间的大房子里。
不是他现在常住的那间客房,而是他童年时期,名义上的“家”。
梦里的视角很低,仿佛他还是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花园,室内光线明亮,一尘不染,昂贵的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穿着精致的小西装,独自坐在能映出人影的光洁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玩具——限量版的高达模型、遥控跑车、乐高城堡……都是最新款、最昂贵的。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色彩鲜艳,形态逼真,却像博物馆里的展品,仅供观赏,无法触摸到丝毫温度。
他伸出手,拿起一个造型复杂的机器人模型,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冰凉的金属外壳。
他记得这个模型,是他某次生日,父亲秘书送来的众多礼物中的一个。
他当时很喜欢,抱着它睡了很久,直到某个深夜,被晚归的父母争吵声惊醒,怀里的机器人掉在地上,摔断了一只手臂。
保姆第二天收拾房间时,随手将坏掉的模型扔进了垃圾桶,他甚至没来得及哭一声。
梦里,那个机器人模型完好无损,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张开嘴,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爸……妈妈……”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没有人回应。
空荡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脚步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会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跑到巨大的旋转楼梯旁,扶着冰冷的栏杆向上望,期望能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走廊。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墙壁上悬挂着的、巨大的全家福油画,画面上的父母穿着正式,笑容标准,年幼的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画外。
那画面完美得虚假。
他开始哭泣,一开始是压抑的啜泣,后来变成了放声大哭。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
“妈妈……我要妈妈……”
他哭喊着,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奔跑,推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书房里只有堆积如山的文件,衣帽间里挂满了无人穿着的华服,卧室里整齐得如同酒店客房……哪里都没有他想要寻找的温暖怀抱。
最终,他跑累了,也哭累了,蜷缩在客厅沙发巨大的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瑟瑟发抖。
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了他单薄的衣服,直刺入骨髓。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冰冷和绝望吞噬的时候,梦境陡然发生了变化。
周围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油画般模糊、消散,又重新凝聚。
他不再身处那个冰冷华丽的牢笼,而是站在了一条熟悉的老旧巷口。
夕阳西下,将斑驳的墙壁染成暖黄色,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看到周景逸的爷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提着一个保温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温暖的涟漪,眼神慈祥而包容。
然后,老人伸出手,将保温桶递给他。他接过,打开,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包子。
他咬了一口,滚烫的馅料烫到了舌头,但那陌生的、属于“家”的味道,却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
是在学校的走廊,家长会上。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感觉到一阵寒意。
然后,一件带着皂角清香和阳光味道的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那温暖,驱散了空调的冷气,也仿佛驱散了他梦魇中的部分寒意。
还有那个暴雨天,公交站台。周爷爷撑着伞,将另一把旧伞递到他手里,关切地说:“别淋感冒了。”
雨水冰冷,但那把伞柄上残留的老人手温,和那句简单的关怀,却像一团火,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投下,激起漫天水汽,温热而潮湿。
这些片段交错闪现,温暖与冰冷在梦境中激烈地碰撞。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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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上布满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
他大口地喘着气,茫然地睁大眼睛,适应着黑暗中模糊的家具轮廓。
不是那个冰冷的别墅。
是周景逸家。是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客房。
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他带来的、几乎没怎么翻过的课本,椅子上随意搭着他换下来的校服外套。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晚上周爷爷煮的姜汤的淡淡味道。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他。
梦里的孤独和冰冷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此刻仍然心有余悸。
而梦中那些短暂的温暖片段,则像黑暗中珍贵的萤火,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他渴望被人在乎,渴望那种琐碎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关怀。
而不是银行卡里冷冰冰的数字,不是佣人公式化的伺候,不是父母在电话那头遥远的、带着歉疚却无比空洞的承诺。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
枕头是周爷爷今天刚帮他晒过的,松软而干燥。这细微的关怀,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他想起了周景逸。
想起他初来时那副冷冰冰、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想起他书角那个小小的、倔强的向日葵;想起他被自己挑衅时,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偶尔闪过的波动;
想起他默默帮自己改好的卷子;想起他接过巧克力时,那声低不可闻的“谢谢”;想起夕阳下,他对自己说“明天别迟到”时,那轻轻的一声“嗯”……
周景逸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外表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祁川墨却隐隐感觉到,在那冰层之下,或许也涌动着温暖的洋流。只是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太深。
而周爷爷,则像冬日里的暖阳,毫不吝啬地将光芒和温暖洒向他这个偶然闯入的、浑身是刺的陌生人。
那碗热汤,那个包子,那件外套,那把雨伞……每一点滴的善意,都像一颗火种,落在他早已荒芜冰冷的心田上,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试图驱散那盘踞已久的寒意。
“景逸这孩子怕孤单,你多跟他说说话。”
爷爷温和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
祁川墨忽然明白了。他和周景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类。
他们都身处某种意义上的“孤岛”,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一个用冷漠筑起高墙,一个用张扬掩饰空虚。
而爷爷的温暖,像一座桥,连接了两座孤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周景逸和爷爷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一顿热饭、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而是他漂泊了十几年,一直渴望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一种名为“家”的归属感。
这种认知让他心脏发紧,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他用力闭上眼睛,将那股陌生的泪意逼了回去。他是祁川墨,他从不轻易示弱。
但内心深处,某种坚硬的、用以自我保护的外壳,正在悄然碎裂。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名为“想要靠近”的欲望,破土而出。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听着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感受着枕头上阳光的味道,和周遭这间简陋小屋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点微弱的、鸭蛋青般的亮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