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洒在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在磨砂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舞动。刚刚结束的数学课留下满黑板的复杂公式,像某种神秘的咒语,等待着值日生将它们擦去。
下课铃响过不久,教室里的嘈杂声尚未完全平息,体育委员陈浩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上了讲台。他是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男生,常年穿着运动服,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用力拍了拍手,试图吸引全班的注意。
“安静!大家安静一下!”陈浩的声音洪亮,压过了底下的窃窃私语,“重要通知!下下周,学校要举行春季运动会!”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教室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有人兴奋地欢呼,有人哀叹着“又要晒太阳”,更多的人则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着各个项目。
“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哎呀,我最讨厌运动会了,又累又热。”
“今年百米我一定要拿名次!”
周景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正低头整理着上一节课的数学笔记,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听到运动会消息时,他握着笔的手指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匀速的移动。阳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淡漠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他对这种集体活动向来缺乏热情,那意味着嘈杂、混乱以及与更多人的不必要的接触。在他心里,这远不如多解几道难题,或者独自在画板上涂抹色彩来得自在。
然而,与他相隔一条狭窄过道——那条曾经泾渭分明、如今却有些模糊的“三八线”——的祁川墨,反应则截然不同。
原本像只懒散的大型猫科动物般瘫在椅子里的祁川墨,在听到“运动会”三个字时,几乎瞬间弹直了背脊。那双总是带着点桀骜和不耐烦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了光芒,像是被点燃的星辰。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混合着兴奋和势在必得的笑容。体育活动,尤其是这种能展现力量、速度和竞争性的项目,一直是他枯燥校园生活里难得的调味剂,是他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舞台之一。
“喂,周景逸。”祁川墨用手肘碰了碰旁边那人的胳膊,触感有些硬,对方立刻几不可察地往窗边缩了一下。祁川墨撇撇嘴,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惯有的、别扭的熟稔语气,“运动会诶,你报不报项目?”
周景逸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声音平静无波:“不报。”
简短、干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祁川墨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并不觉得意外,反而嗤笑一声,转回头去,摩拳擦掌地看向讲台,显然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要拿下哪些项目的冠军了。
讲台上,陈浩开始详细介绍运动会的项目设置、报名要求和时间安排。男子项目有百米短跑、四百米、一千五百米、跳高、跳远、铅球,还有传统的四乘一百米接力。女子项目也一一列举。他特别强调了接力赛是集体项目,需要每班至少报一队男生、一队女生,希望大家踊跃参与,为班级荣誉而战。
“好了,现在开始报名!”陈浩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划出表格,“想报名的同学直接上来说项目名字!”
话音刚落,几个体育积极分子就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心仪的项目。教室里一时热闹非凡。
祁川墨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的。他个子高,身形挺拔,虽然平时看起来有些散漫,但一旦认真起来,周身便散发出一种锐利的气息。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前,拿起一支粉笔,在“男子100米短跑”和“男子跳远”后面,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笃定的“咯咯”声。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张狂的劲儿。
“川墨,又是这两个强项啊?今年稳了!”下面有相熟的男生起哄道。
祁川墨得意地一扬下巴,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那当然”。他扔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台下依旧稳如泰山般写笔记的周景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家伙,未免也太闷了。这种集体活动,一点都不参与像什么话?
与此同时,坐在前排的何华也安静地举起了手。他的动作总是那样不急不缓,带着好学生特有的规矩。陈浩看到他,有些意外:“何华?你要报什么?”
何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晰地说:“男子一千五百米。”
这个选择让不少同学都感到惊讶。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埋头读书、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年级第一,竟然会选择最考验耐力的长跑项目。
池少虞就坐在何华斜后方,他本来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听到何华报的项目,转笔的动作猛地停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目光落在何华那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眼神里写满了不赞同和隐隐的担忧。他知道何华性子倔,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疼。一千五百米,可不是闹着玩的。
报名环节在继续,气氛热烈。很快,大部分个人项目后面都填上了名字,唯独那个“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下面,还空空如也。这是一个需要四个人紧密配合的项目,对速度和默契度要求都高,大家似乎都有些犹豫,或者是在观望。
陈浩看着空白的接力项目,有些着急了,敲着黑板:“接力!接力还没人报啊!这可是团体分大头,咱们班男生得组至少一队!有没有人自告奋勇?祁川墨,你短跑那么厉害,带个头呗?”
被点名的祁川墨正翘着二郎腿,闻言挑了挑眉,还没说话,目光却再次飘向了窗边的周景逸。一个念头,像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芽,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脑海。这个念头有些大胆,甚至带着点恶作剧的性质,但一旦产生,就迅速生根发芽,变得无比诱人。
他想起刚才周景逸那句斩钉截铁的“不报”,想起他平日里那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想起他体育课上跑几步就脸色发白的模样……但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不久前,在那个昏暗的楼梯口,自己不小心撞倒他时,他脚踝红肿却强忍着的表情;想起了他坐在画板前,那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的侧影;想起了他偶尔因为自己的某个举动,而流露出的极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情绪波动……
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了祁川墨。他想把这个人从他那封闭的世界里拽出来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想看看,在那片冰冷的湖水之下,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想要奔跑的渴望?或者说,他只是单纯地想和他产生更多的、不同于“同桌”或“被迫共处一室”的联系。
祁川墨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突兀,吸引了全班的目光。他没有立刻走向讲台,而是转过身,两步跨到周景逸的课桌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周景逸身前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周景逸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明显的疑问。阳光在他清澈的瞳孔边缘镀上了一层浅金色,让他看起来像某种警惕而又精致易碎的艺术品。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最后一排。连前排的何华和池少虞也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祁川墨深吸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但语气却刻意装得轻松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挑衅。他伸出手指,关节在周景逸的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发出“叩叩”的声响。
“周景逸,”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接力赛,还差人。报一个吧。”
不是商量的口吻,更像是一种……带着点蛮横的邀请。
周景逸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他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眉头微微蹙起,看着祁川墨,仿佛在判断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祁川墨让周景逸报接力?”
“开玩笑吧?周景逸体育好像不怎么样啊……”
“他俩关系不是好点了吗?这又是搞哪出?”
陈浩在讲台上也愣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祁川墨无视了周围的议论,目光紧紧锁在周景逸脸上,不给他躲避的机会。他往前倾了倾身体,靠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能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他压低了声音,但那份固执和不容拒绝却更加明显:“最后一棒,我带你赢。”
这句话他说得异常笃定,带着祁川墨式的自信和承诺。仿佛只要他祁川墨说了“带你赢”,那就一定能赢。他紧紧盯着周景逸的眼睛,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看到周景逸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乱的蝶翼。他看到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是惊讶?是抗拒?还是……一丝被这狂妄的承诺所触动的好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窗外的麻雀在枝头啾鸣。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周景逸的回答。何华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担忧。池少虞则挑了挑眉,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
周景逸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他的目光从祁川墨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些整洁的公式和符号,是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世界。而祁川墨提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领域。奔跑、交接棒、团队的胜负……这些都离他太遥远。
他应该拒绝的。像以往拒绝任何类似的集体活动一样,干脆利落地拒绝。
可是……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起祁川墨刚才那句话——“我带你赢。”
那样笃定,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将所有的风险和压力都一肩担下,只留给他一个看似轻松的位置,和一个被承诺的结果。
他还想起了那个暴雨天,老人递给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一把旧伞;想起了家长会上,爷爷轻轻盖在睡着少年身上的外套;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桌上时不时多出来的、包装精美的零食,和对方别别扭扭的关心……
有些冰封的东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松动了。
就在陈浩几乎要放弃,准备打圆场说“不想报也没关系”的时候,周景逸忽然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再次迎上祁川墨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复杂的情绪已经沉淀下去,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仔细看去,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唇微不可察地嚅动了一下。但在寂静的教室里,那细微的气流变化,还是被紧盯着他的祁川墨捕捉到了。
那是一个简单的音节。
“嗯。”
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然而,就是这个轻飘飘的“嗯”字,让祁川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讶和巨大喜悦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想要大笑,或者做点更夸张的动作。但他强行忍住了,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的弧度,那笑容耀眼得几乎要盖过窗外的阳光。
“好!”他猛地一拍周景逸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周景逸身形晃了一下,眉头又皱了起来,但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躲开。
祁川墨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向讲台,拿起那支粉笔,动作快得几乎带风。他在“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后面,用力地、几乎是刻上去一般,写下了第一个名字——周景逸。
粉笔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然后,他在旁边,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祁川墨。
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就像他们此刻,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的决定,而被捆绑在了同一条赛道上。
“算我们一个!”祁川墨对着还有些发懵的陈浩,声音响亮地宣布。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真的报了?”
“周景逸跑接力?还是最后一棒?”
“祁川墨这是……”
何华回过头,看着周景逸依旧平静的侧脸,和祁川墨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池少虞则吹了一声口哨,声音不大,但在嘈杂中格外清晰,带着明显的调侃和祝福。
周景逸重新低下了头,看着笔记本,但笔尖却迟迟没有落下。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投射过来的、各种含义的目光,能感觉到身边祁川墨那存在感极强的、兴奋的磁场,也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似乎比平时跳动得略快了一些的心脏。
窗外的阳光更加炽烈了些,透过玻璃,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他低下头,掩去眼中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情绪。是无奈?是妥协?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未知的、或许并不那么糟糕的未来的……一丝隐约的期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春天,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黑板上,那两个紧挨着的名字,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一场关于奔跑、汗水、信任与陪伴的篇章,就在这个平淡无奇的课间,悄然翻开了第一页。而他们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胜利的喜悦,是磨合的摩擦,还是其他意想不到的风景。
祁川墨回到座位,依旧难掩兴奋,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周景逸,压低声音,带着点计划得逞的狡黠和已经开始规划的认真:“说好了啊,最后一棒。放学后……操场见,我们先练练交接棒?”
周景逸没有看他,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操场边缘那排开始抽出嫩绿新芽的梧桐树上。许久,他才几不可察地,再次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次,祁川墨看得清清楚楚。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