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预示着又一场冬雪的来临。
周景逸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各科作业和试卷,但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爷爷去医院做定期复查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书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那是他存放旧物的地方,也是他刻意封闭起来的一段过往。
犹豫了片刻,他放下笔,从钥匙串里找出那把小小的、已经有些锈蚀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缓缓拉开了抽屉。
一股陈旧的纸张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抽屉里整齐地放着一叠画稿,最上面是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速写本。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抚过速写本粗糙的封面,然后将其拿了出来。
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用稚嫩笔触画下的、色彩明艳的向日葵。
金黄的花盘,翠绿的茎叶,仿佛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画纸的右下角,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和日期——周景逸,十岁。
他一页页地翻下去。
有蔚蓝的大海,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天空中海鸥翱翔。
有爷爷慈祥的笑脸,皱纹里都盛满了温暖。
有老街巷口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
还有他想象出来的、色彩斑斓的奇幻世界……
每一张画,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无忧无虑的快乐。
那时的他,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都是明亮而温暖的色彩。
画画是他最大的乐趣,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爷爷总是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我们景逸以后要当个大画家。”
可是,这一切都在父母强行将他接到身边后,戛然而止。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灰暗的片段汹涌而至。
陌生的城市,冷漠的父母。他们有着体面的工作和社会地位,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拿出足够耀眼的成绩,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
“画画?那是什么不务正业的东西!”
“有那个时间,多做几套题不好吗?”
“你看看你这次考试,才年级前十?隔壁家的孩子又是第一!”
“哭什么哭?男孩子这么脆弱像什么样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辅导书,做不完的试卷,上不完的补习班。
父母严厉的斥责,失望的眼神,永无止境的要求……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放弃了画画,收起了所有的颜料和画具,试图用尽全力去满足父母的期望,去换取哪怕一丝的认可和温情。
他甚至学到生病,发着高烧也不敢停下笔。可是,换来的最多只是一句“下次继续努力”。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封闭。曾经色彩斑斓的世界,在他眼中逐渐褪色,只剩下黑白灰。
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刺的刺猬,将自己蜷缩起来,用冷漠和疏离来对抗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荒芜。
然后,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父母离世,他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你们……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巨大的悲伤和空洞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跟着爷爷回到了临海,转学,开始新的生活。
他将所有的画具和旧稿锁进抽屉,也将那个曾经热爱色彩、有着微弱梦想的自己,彻底封存。
他变得只看重成绩,因为那是父母唯一认可过的东西,也成了他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指尖抚过画纸上明媚的向日葵,那耀眼的金黄色,此刻却像是一种讽刺,灼烧着他的眼睛。
他曾是向阳而生的向日葵,如今却活成了不见天日的苔藓。
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周景逸愣住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
他哭了。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几乎没有流过眼泪。爷爷病重时,他强忍着;独自面对孤寂时,他沉默着。
他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干涸,心也早已坚硬如铁。
可是,看着这些承载着过往快乐与梦想的画稿,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感,终于冲破了堤坝。
他不是没有感觉,他只是……太疼了,疼到只能用麻木来保护自己。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爷爷复查回来了。
周景逸慌忙擦掉脸上的泪水,手忙脚乱地将画稿塞回抽屉,锁好,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爷爷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看到他坐在书桌前,慈爱地笑了笑:
“景逸,还在学习呢?别太累了,休息一下。”
周景逸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怕爷爷看出异样。
爷爷走过来,将手里提着的、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放在他桌上。“路过老街那家店,给你买的,趁热吃。”
熟悉的甜香弥漫开来,是周景逸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是爷爷无声的关爱。
他看着那包栗子,又看了看爷爷布满皱纹却充满担忧的脸,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他努力压抑着,拿起一颗栗子,剥开,塞进嘴里。软糯香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却带着一丝苦涩。
“爷爷……”他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
“嗯?怎么了?”爷爷关切地看着他。
周景逸张了张嘴,他想问,爷爷,我是不是很没用?他想问,我还能不能再画画?他想问,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习惯了将所有心事埋藏。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栗子很好吃。”
爷爷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痛楚。
他轻轻叹了口气,粗糙温暖的手掌抚上周景逸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
“景逸啊,”爷爷的声音苍老而温和,“爷爷知道你心里苦。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人呐,得向前看。”
“你爸妈他们……有他们的不对。但日子是你自己的,你得为自己活。”
“爷爷没什么大本事,就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别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你小时候画得多好啊……”爷爷的目光似乎也穿越了时光,回到了过去,“那向日葵,跟真的一样,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
爷爷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叩击着周景逸紧闭的心门。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爷爷,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
爷爷对他笑了笑,眼神里是全然的包容和支持:
“想画就画,不想画就不画。不管你怎么选,爷爷都支持你。”
周景逸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释然,和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清晰感知的希望。
爷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周景逸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又回头看了看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照进了一缕微光,积雪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
他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稿纸角落,无意识地,画下了一株极其简略的、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幼苗。
虽然稚嫩,虽然微小,但它确实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