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却也裹挟着泥土解冻、万物复苏的微弱讯号，吹进了临海私立高中的校园。
高二下学期正式开启，教室里的气氛似乎还残留着假期的懒散，又被一种隐约的、朝向未来的推力所驱动，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混合状态。
祁川墨依旧是踩着早读课的铃声进的教室。
他单肩挎着那个价格不菲却被他随意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浅棕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揪，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衬得他那张带着点不耐烦的俊脸更加不羁。
他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后一排，把书包往桌上一甩，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引得前排几个同学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
周景逸早已端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英语课本，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在进行晨读。
他的坐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像一株迎着寒风却依旧努力生长的小白杨。
对于身边同桌制造出的噪音，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声音只是窗外偶然刮过的一阵风。
新学期，意味着新书。第一节课前，各科代表开始忙碌地分发这学期的新教材。
一摞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籍被传递到每个人手中。
祁川墨拿到书，看也没看，随手从笔袋里抽出一支黑色记号笔，就开始在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自己的名字。
“祁川墨”三个字被他写得张牙舞爪，几乎占据了整个封面。这还不算完，他笔尖不停，开始在名字旁边画一些抽象的、带着尖锐线条的涂鸦，像是某种宣泄，又像是百无聊赖下的习惯动作。
物理书的封面上，他画了个爆炸的星球；化学书上，画了个骷髅头标志；语文书的扉页，则被他用潦草的笔触涂抹得一片混乱。
他做这些的时候，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破坏欲，仿佛这些知识的载体本身，也承载着他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旁边的周景逸。
周景逸接过每一本新书，都会先用指尖轻轻拂过封面，感受那光滑的纸质。
然后，他会从笔袋里取出一支普通的蓝色中性笔，在扉页的右下角，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周景逸”。
他的字迹清隽、端正，带着一种与他性格相符的沉静和克制。
写完后，他会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污渍或折痕，才将书小心地放进桌肚，按照科目顺序排列整齐。
祁川墨涂鸦完自己的化学书，一抬头，正好看见周景逸刚领到一本崭新的《美术》选修课本。
周景逸的动作似乎比对待其他科目时更慢了一些，他摩挲着封面上的油画图案，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那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向往的火苗，但很快又熄灭了，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他依旧拿出那支蓝色中性笔，准备在扉页署名。
就在这时，祁川墨心里那股莫名的、想要打破这种过分整齐和安静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思，猛地伸手，想去抢过那本《美术》书。
周景逸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吓了一跳，拿着笔的手一抖，笔尖在扉页上划出了一道小小的、蓝色的痕迹。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那本书，身体微微侧向一边，形成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两人的手指，在争夺那本书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一起。
祁川墨的指尖温热，甚至有些发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而周景逸的指尖，则是一片微凉，像浸过秋夜的泉水。
那触感极其短暂，可能连零点一秒都不到。
但两人却像是同时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弹开了手。
周景逸迅速收回手，低下头，看着扉页上那道因为惊吓而划出的蓝色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巾，不是先擦自己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擦拭那道划痕，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污损。
他的耳根，在碎发的遮掩下，悄悄地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祁川墨也愣住了。他收回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与他手心的温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周景逸那副如临大敌、小心翼翼擦拭书本的样子，心里那股恶作剧得逞的快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是烦躁？是无聊？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为对方明显排斥的态度而产生的细微刺痛？
“碰一下而已，至于吗？”
祁川墨撇撇嘴，为了掩饰那瞬间的尴尬和不自在，他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身边的周景逸听清。
周景逸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祁川墨一眼。
他只是专注地、一遍遍地用纸巾擦拭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直到确认它无法被消除，才默默地将《美术》书合上，放在了那叠新书的最下方。
然后，他拿出另一张纸巾，开始仔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尤其是刚才被祁川墨碰到的地方，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祁川墨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那种被彻底无视、甚至被当成病菌一样嫌弃的感觉，让他极其不爽。
他猛地踹了一脚自己的桌腿，发出不小的声响，引得前面的何华都回头看了一眼。
何华的视线在周景逸微红的耳根和祁川墨黑沉的脸色之间扫过，推了推眼镜，没有说什么，又转回了头。
他正在整理自己的新书，他的书总是包着素净的书皮，干净得不像话。
坐在他斜后方的池少虞则歪着头，看着何华整理书本的背影，嘴角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装模作样。”祁川墨压低声音，几乎是磨着后槽牙哼出这几个字。
他重新拿起记号笔，在自己那本已经被涂鸦得乱七八糟的《美术》书上，更加用力地画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叉，仿佛要将心里那股无名火都发泄在这本书上。
周景逸依旧沉默。
他擦干净手，将用过的纸巾整齐地折好，放进自己的垃圾袋里，然后重新拿起英语课本，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偶尔无意识摩挲指尖的小动作，泄露了他内心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早读课的铃声正式响起，教室里回荡起参差不齐的朗读声。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两人的课桌上，一边是涂鸦混乱、张扬不羁，一边是整洁有序、沉静如水。
那根曾经被祁川墨用力划下的“三八线”虽然早已模糊，但一道无形的、更深的鸿沟，似乎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
祁川墨看着周景逸沉静的侧脸，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愈发强烈。
他讨厌周景逸这种无论他做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讨厌他把自己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拒绝一切外界的接触和影响。
他更讨厌的是，自己竟然会因为对方一个细微的排斥动作，而感到如此在意和不痛快。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弄得更乱，然后泄愤似的，从桌肚里掏出手机，插上耳机，将音量调大，试图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身边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同桌。
周景逸的朗读声依旧平稳，只是如果仔细听，会发现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一些。他挺直的后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一种倔强的脆弱。
他能感觉到身边那人散发出的低气压，也能听到那隐约泄露出来的、激烈的音乐节拍。
但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英文单词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守住内心那片摇摇欲坠的平静湖面，不让其因为外界一丝微小的风浪而泛起涟漪。
新书发完了，新的学期开始了。一些东西似乎改变了，比如他们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似乎缓和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比如习惯，比如心墙，比如那些连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情绪，却依旧坚固地存在着，等待着被时间、或者被某些更强大的力量，慢慢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