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节的热闹喧嚣还残留在空气里，临海私立高中却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校门口，“欢迎同学们返校”的红色横幅在初春微寒的风中轻轻摆动，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热情。
穿着厚厚冬装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进校园，脸上大多带着假期未褪的慵懒和一丝对新学期若有若无的期待，当然，也少不了对即将到来的开学考的哀嚎。
祁川墨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单手拎着看起来就没装几本书的书包，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高二（1）班的教室。
他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模样，浅棕色的头发在规整的黑色脑袋中显得格格不入，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里面是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潮牌卫衣，脸上挂着宿醉未醒般的懒散和不耐。
寒假于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打游戏和睡觉，偶尔被父母拎去参加几个不得不露面的宴会，面对一堆虚与委蛇的问候。
所谓的团圆和年味，在他那个冰冷空旷的别墅里，淡得几乎尝不出来。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扫向教室的最后一排。
那个位置已经有人了。
周景逸端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曾弯曲的青竹。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春季校服，蓝白色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也透出一种清冽的干净。
他正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书本，神情专注，仿佛周遭刚刚开学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细密的阴影。
一个寒假不见，他好像……更瘦了些。祁川墨心里莫名地冒出这个念头。
他撇撇嘴，压下那点异样，迈着长腿走过去，把书包往自己座位上一扔，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景逸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零点一秒都不到，便恢复了正常。
他没有抬头，没有侧目，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彻底地将旁边制造出噪音的人当成了空气。
仿佛祁川墨的存在，与教室里的桌椅、黑板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直接的厌恶或恐惧更让祁川墨窝火。
它像是在明确地划清界限——我的世界，与你无关。
寒假里那条被他发出又迅速撤回的空白短信，此刻像个无声的嘲讽，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举动无比愚蠢。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难道指望一个寒假过去，这块冰山能自动融化，对他露出笑脸吗？
“切。”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像是在嘲笑对方，也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重重地坐下，故意把椅子往后靠，发出更大的声响，试图引起哪怕一丁点的注意。
然而没有。周景逸完全沉浸在他的书本里，那专注的侧脸像是一尊精心雕琢却缺乏生气的塑像。
祁川墨感到一阵无力的烦躁。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
周景逸正在看的是一本英文原着小说，书页边缘有细密的笔记，字迹清隽工整。祁川墨认得那几个单词，但连在一起就不太明白意思了。
他记得班主任李老师提过，周景逸的英语几乎次次满分。
真是……书呆子。他在心里腹诽，却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认真起来的样子，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安静力量。
班级里渐渐坐满了人，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互相打着招呼，分享着假期趣闻，交换着从各地带回来的特产零食，教室里充满了嗡嗡的交谈声和笑声。
何华和池少虞也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何华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简单地与周景逸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书本。
池少虞则活泼得多，凑到何华旁边，塞给他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低声说着什么，惹得何华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一切的热闹和生机，都与最后一排这诡异的低气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祁川墨觉得自己像个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人，他能看到里面的景象，却无法融入。而周景逸，则是玻璃罩里最安静、也最坚固的那一部分。
开学典礼的广播适时地响起，拯救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学生们需要到操场集合。大家纷纷起身，吵吵嚷嚷地往外走。
周景逸合上书，仔细地放进抽屉，然后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他甚至没有看祁川墨一眼，便跟着人流走出了教室。
祁川墨瞪着他的背影，一股邪火没处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撞得向后滑出老远，发出刺耳的一声“吱嘎”。
走在他前面的几个同学吓了一跳，回头看他，被他阴沉的眼神瞪得赶紧缩回头去。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初春的操场，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校长和领导们在主席台上讲话，内容无非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鼓励大家在新学期努力拼搏。
祁川墨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心不在焉。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前方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上。
周景逸站得笔直，微微仰头听着讲话，侧脸线条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孤单。
他忽然想起那个下暴雨的下午，周景逸的爷爷把伞递给浑身湿透的自己时，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和那句“别淋感冒了”。
也想起家长会上，老人悄悄给自己盖上外套时，那带着皂角清香的温暖。
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关怀，是他十几年人生里几乎从未体验过的奢侈品。而周景逸，就生活在这样的关怀里。
所以，他才能养成这样……这样又臭又硬的脾气吧？因为内心有所依仗，所以无所畏惧？
祁川墨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嫉妒，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开学典礼结束，回到教室，第一节是李老师的语文课。
李老师照例先做了新学期的动员，然后提到了上学期期末的成绩。
“这次期末考试，我们班整体表现不错，特别是周景逸同学，再次名列年级前茅，大家要向他学习。”李老师的目光赞许地投向最后一排。
周景逸微微低下头，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仿佛这荣誉与他无关。
祁川墨听到周围同学低声的赞叹和议论，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开始翻腾。
他期末考得依旧惨不忍睹，但他破天荒地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无所谓，反而感到一阵轻微的不自在。
“另外，新的学期，也是新的开始。”李老师话锋一转，
“考虑到大家的学习状态和实际情况，我们可能会对部分同学的座位进行微调，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大家的学习和交流。当然，会充分征求大家的意见。”
座位微调？
祁川墨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的周景逸。
周景逸依旧低着头，看着桌上的语文书，仿佛李老师的话只是一阵耳旁风，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是不是……很期待被调开？祁川墨忍不住恶意地揣测。
毕竟，自己对他来说，大概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
一股莫名的抵触情绪升腾起来。他不想换座位。
这个念头清晰地冒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之前不是一直觉得这个同桌碍眼，恨不得立刻调开吗？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对峙，甚至……有些不想结束了？
李老师开始上课，讲解寒假期要求阅读的名着。祁川墨强迫自己收回心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座位微调”四个字，以及旁边那个人始终如一的、彻底的沉默。
他偷偷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飞快地给一个相熟的、在学生会能说上话的哥们发了条信息：
“老班说要调座位，怎么回事？名单定了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了：“不清楚啊，刚开学，估计就是提一句吧，真要调也得过段时间。
怎么，墨哥你想换同桌了？那个年级第五的大学霸？”
祁川墨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动。
他想回“关你屁事”，或者“谁想跟那个冰块坐”，但最终，他只是删掉了打好的字，烦躁地锁上了屏幕。
一节课就在这种心神不宁中度过。下课铃响，周景逸如同精准的机器，立刻拿出下节课的数学书和练习册，开始预习。
祁川墨则趴在桌上，假装补眠，心里却乱糟糟的。
他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也许是从爷爷的那把伞开始，也许是从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关注对方开始，也许……只是因为这个沉默寡言的同桌，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不再是单纯地看对方不顺眼，想要挑衅和破坏。
那种情绪里，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辨的东西，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被那种冷静和专注所吸引的微妙感觉。
新学期开始了。旧的矛盾似乎还在，冰封的表面毫无融化的迹象。
但某些坚冰的内部，或许已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发出了细微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碎裂声。
春天的气息还在遥远的北方徘徊，而少年们心中的战场，却已经悄然拉开了新的序幕。
那条被撤回的短信，如同一个隐秘的伏笔，沉默地躺在过去的时空里，等待着被未来某个时刻重新拾起，或是被永远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