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断断续续地飘了一夜，在黎明时分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等到学生们清晨踏入校园时，临海私立高中已然银装素裹，换上了一袭纯净的冬衣。
屋顶、树梢、操场、花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洁白。
积雪不算太厚，却足以让这座常年浸润在海风湿气中的校园，展现出一种平日里罕见的、静谧而浪漫的美。
空气清冷干净，吸入口鼻，带着雪特有的凛冽气息。
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早已按捺不住兴奋的同学们便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呼着涌向操场。
安静的校园瞬间被青春的喧嚣点燃。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踩出各种形状的脚印……寒冷似乎被彻底遗忘，只剩下纯粹的、属于雪的快乐。
周景逸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英语词汇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那片沸腾的白色世界所吸引。
雪花依旧在不紧不慢地飘落，像无数洁白的羽毛，无声地覆盖着一切。
操场上，同学们奔跑追逐，雪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爆发出阵阵欢笑声。
他们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那种纯粹的快乐，仿佛具有某种感染力，让周景逸冰冷的心湖，也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肆意地玩过雪了。小时候，他也是喜欢雪的。
每到下雪天，总会缠着父母和爷爷陪他堆雪人，打雪仗，哪怕手冻得通红，衣服湿透，也乐此不疲。
那些记忆，像被雪水洗过一样，清晰而明亮。
可是现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不顾一切的玩闹心情。
生活的重担，失去至亲的伤痛，早已将他性格中那点属于孩子的活泼与任性磨平。
他变得沉默，内敛，习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热闹。
窗外，祁川墨无疑是这场雪仗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色羽绒服，却没有拉上拉链，任由衣摆随风翻飞。
他动作灵活，反应极快，揉雪球、投掷、闪避，一气呵成，像个雪地里的将军，带领着他那帮跟班，和对面的同学“战”得不可开交。
他的笑声张扬而富有穿透力，在雪地上空回荡，带着一种无所顾忌的野性。
一个雪球精准地命中了祁川墨的后背，炸开一团白色的雪雾。
他猛地回头，看到偷袭者，不但没生气，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更加畅快，随手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嗷嗷叫着追打了过去。
周景逸静静地看着。
那样的祁川墨，鲜活，生动，充满了他早已遗失的生命力。他们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在冰雪中燃烧，一个在温暖处沉寂。
他看到何华和池少虞也出现在了操场边。何华依旧穿着整齐的校服，围着池少虞那条格格不入但很暖和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却被池少虞强行拉入了“战局”。
池少虞团了一个小小的雪球，坏笑着想要塞进何华的衣领，被何华红着脸躲开，低声斥责着什么，眼底却并无真正的恼怒。
池少虞便哈哈大笑着，转而把雪球扔向了别处，然后自然地拉起何华的手，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积雪稍薄的地方，防止他滑倒。
那画面，和谐而温暖。周景逸的目光在那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静地移开。心底似乎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羡慕，但很快便被理智压下。
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不依赖，也不被依赖。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小雪粒。
是班里几个玩疯了的女生，脸颊冻得通红，头上、肩膀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取暖。
“哇！外面太好玩了！祁川墨他们打雪仗好猛啊！”
“周景逸，你怎么不出去玩啊？下雪多难得！”一个性格活泼的女生看到独自坐在窗边的周景逸，顺口招呼了一句。
周景逸抬起头，对上女生热情的目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声音清淡：“不了，我看书。”
女生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冷淡，并不在意，又和同伴说笑着跑开了。
周景逸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操场上的喧嚣仿佛被一层透明的玻璃隔绝，传到他耳中，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是安静的。只有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和窗外那片无声飘落的雪。
他看到祁川墨在又一次“获胜”后，下意识地、带着某种胜利者的姿态，将目光投向了教学楼的方向，精准地落在了他们教室的窗口，落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的目光，隔着纷飞的雪花和冰冷的玻璃，在空中短暂相接。
祁川墨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一瞬，张扬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未被满足的挑衅。他大概是在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沉浸在雪的快乐中，只有周景逸，能如此格格不入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周景逸平静地回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加入的渴望。那眼神，如同这冰雪天地本身，清澈，却也寒冷彻骨。
仅仅几秒钟的对视，祁川墨率先移开了目光，像是被那过于平静的目光烫到了一般。他有些烦躁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积雪，溅起一片雪沫，然后转身，重新投入了激烈的“战斗”中，只是那背影，似乎比刚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气闷。
周景逸也低下了头，继续看着手里的单词书。只是那一个个字母，似乎变得有些难以聚焦。
雪，还在下。覆盖了足迹，覆盖了喧嚣，也覆盖了少年心中那些无人能懂的细微波澜。
午休时分，雪势渐小，阳光偶尔会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后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碎金。周景逸吃完午饭，没有再去操场，而是按照习惯，走向图书馆。
通往图书馆的小径已经被早起的工作人员清扫出来，露出湿润的青石板路面，两旁则堆积着厚厚的、未经践踏的洁白积雪，像两条柔软的白色毯子。空气异常清新冷冽。
他走得很慢，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走到一株覆满积雪的冬青树下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冬青墨绿的叶子被白雪衬得愈发苍翠，枝叶间挂着小小的、红艳艳的果实，像雪地里跳跃的火星。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最低处的那片积雪。冰凉、蓬松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自然的凉意。
他很快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的冰冷让他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他看了看那片被他碰掉了一点雪沫的叶子，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做了错事”般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他继续朝图书馆走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和触碰，从未发生。
而在操场的另一边，祁川墨终于玩累了，满头大汗地坐在篮球架下的台阶上，也不管上面还有未化的积雪。他抓起一把干净的雪，擦了擦脸上因为运动而出的汗，冰凉的刺激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这片被他们折腾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到处都是脚印、滚落的雪球和残缺的雪人尸体，刚才那股疯玩的劲头渐渐消退，一种空茫感再次袭上心头。
热闹是他们的，也是他的，但终究不是他的。
他下意识地又抬头，望向教学楼那个熟悉的窗口。窗户紧闭着，里面似乎没有人。周景逸大概又去了图书馆吧。那个书呆子，除了图书馆和教室，似乎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想起刚才隔窗对视时，周景逸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家伙，难道就对这种好玩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他的人生，除了学习，还有什么？
祁川墨发现自己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去琢磨周景逸，这让他感到十分挫败。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墨哥，还玩不玩了？”有跟班过来问他。
“不玩了，没劲。”祁川墨站起身，拍了拍沾满雪屑的裤子，“走了。”
他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低着头，踩着积雪，独自离开了依旧喧闹的操场。他的背影在洁白广阔的雪地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单。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带给临海校园短暂的狂欢，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少年们各自不同的心境。有人在雪中找到了纯粹的快乐，有人在雪中感受到了陪伴的温暖，也有人，在雪的热闹之外，品味着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寂静与疏离。
雪落无声，覆盖了痕迹，却盖不住青春里那些暗自涌动的、复杂而微妙的情愫。
下午放学时，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路面变得湿滑泥泞。周景逸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滑倒。走到校门口时，他意外地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爷爷。
“爷爷，路这么滑，您怎么又来了？”周景逸快步上前，语气带着担忧。
“我看雪化了，路不好走，来接接你。”爷爷笑着，递给他一个暖手宝，“拿着，暖暖手。”
周景逸接过还有余温的暖手宝，一股暖流从掌心瞬间传遍了全身。他看着爷爷慈祥的、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心里那块因为雪景和回忆而变得柔软的地方，再次被填满。
他伸出手，搀住爷爷的胳膊：“我们慢点走。”
祖孙俩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归家路上。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将融化的雪水染成了淡淡的金色，也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个世界或许很冷，但总有一些微小的温暖，足以抵御严寒。
周景逸想，这样，就足够了。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祁川墨站在校门口，看着那对相依远去的身影，看着周景逸难得流露出的、对着爷爷时的温顺侧脸，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合着雪水与泥土气息的空气，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路，依旧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