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语文课,李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了教室。
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在周景逸和祁川墨的方向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同学们,上周我们布置的命题作文《我的梦想》,大家都完成得很好。”
李老师将作文本放在讲台上,声音清晰悦耳,
“这次,我想请一位同学来朗读他的作文,作为我们这节课的范文赏析。”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同学们互相张望着,猜测会是谁。
通常这种机会,不是落在文笔斐然的语文课代表身上,就是落在何华那种逻辑严谨、立意高远的学霸身上。
祁川墨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对这种“好学生”的展示环节毫无兴趣。
他的作文向来是糊弄了事,这次也不例外,胡乱写了几句“赚大钱”、“环游世界”、“自由自在不受管束”之类的空话,能凑够字数就算成功。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周景逸,对方依旧坐得端正,目光平静地看着讲台,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老师的手指在那摞作文本上轻轻划过,然后抽出了最上面一本,封面上清隽有力的字迹写着“周景逸”三个字。
“下面,请周景逸同学为大家朗读他的作文,《我的梦想》。”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最后一排。
周景逸作为转校生,成绩优异但性格孤僻,几乎从不主动发言,更别说在这种场合朗读自己的作文了。
这无疑是破天荒头一遭。
祁川墨转笔的动作猛地停住,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有些愕然地看向周景逸,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意外,是好奇,或许……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要窥探的欲望。这个像闷葫芦一样的家伙,会写出什么样的“梦想”?
周景逸似乎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站起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容地走上讲台,从李老师手中接过了自己的作文本。
他打开本子,略微清了一下嗓子,抬眸,目光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仿佛只是看着远处的虚空。
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清冷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但咬字清晰,每个字都稳稳地送到教室的每个角落。
“《我的梦想》。”他念出标题,然后开始了正文。
“曾经,我的梦想是有颜色的。”
开篇第一句,就让不少同学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颜色?这是什么抽象的比喻?
祁川墨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身体。
“那是向日葵追逐太阳的金黄,是天空倒映大海的蔚蓝,是春日田野上一望无际的嫩绿。”
周景逸的声音很平缓,却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那些绚烂的色彩铺陈在众人眼前。
“我的梦想,是能用手中的画笔,留住这个世界上所有转瞬即逝的美好。
画下清晨第一缕穿透云层的曦光,画下傍晚炊烟袅袅升起的温情,画下亲人脸上最温暖的笑容。”
教室里愈发安静,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同学们仿佛被带入了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冷冰冰的、只与公式定理为伍的学霸,内心竟然藏着如此……浪漫而细腻的梦想。
祁川墨怔怔地看着讲台上那个身影。周景逸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朗读时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柔和。
原来他那么喜欢画画?祁川墨想起被他踩脏的画纸,想起周景逸当时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懊恼和烦躁的情绪悄然滋生。
“我以为,画笔就是我的眼睛,是我的另一颗心脏。”
周景逸的语调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音,
“我可以透过它,表达我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一切。”
他顿了顿,继续念道:“然而,生活并不总如人所愿。
骤然的失去,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雨,浇熄了调色盘上所有的色彩。
我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剩下黑白灰。”
他没有明说“失去”是什么,但在座的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他父母的事情,此刻都沉默着,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悲伤和理解。
“梦想,在那个冬天,被封存了起来。它变得沉重,变得不合时宜。
我被告知,或者说,我告诉自己,有比画画更重要、更‘正确’的事情要做。比如,考出一个好成绩,上一个好大学,找一个‘稳定’的工作。”
周景逸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淡然,
“我把画具锁进抽屉的最深处,仿佛那样就能把那个曾经做着彩色梦的自己,也一并锁起来。”
祁川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想起自己家那个冰冷空旷、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房子,想起父母除了质问成绩和给钱之外几乎零交流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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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觉得,周景逸那种被迫的“正确”,和他那种被放逐的“自由”,在本质上,或许都是一种……失去。
“我走在一条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道路上,周围很多人,却很孤单。”
周景逸抬起眼,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湛蓝的天空,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
梦想,这个词变得很遥远,也很模糊。”
李老师站在讲台边,看着周景逸,眼神充满了怜惜和鼓励。
“直到最近,”周景逸的语调忽然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改变,像是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暖流,
“有人无意中,或者说,用了一种我并不喜欢的方式,重新触碰到了那个被锁起来的角落。”
祁川墨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是在说画纸的事吗?
“它让我意识到,那个彩色的梦,或许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被灰尘覆盖,在黑暗中等待。”
周景逸的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力量,“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能重新变得鲜明,是否还有勇气再次拿起画笔。
前路依旧迷茫,像笼罩着浓雾的海面。”
他停顿了片刻,教室里落针可闻。
“但是,”他加重了这两个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如果非要问现在的我,我的梦想是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起来,缓缓念出了最后一段:
“我的梦想,是希望有一天,我能不再害怕失去,能有勇气走出这片浓雾,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哪怕那条路上依旧没有绚丽的色彩,但只要前方有微光,哪怕只有一丝,我也愿意试着,向阳而生。”
“向阳而生”。
四个字,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片刻的沉寂后,李老师率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教室里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同学们看向周景逸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同情、敬佩、理解,还有感动。
他的作文没有空泛的口号,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真实的失去、迷茫和一份在废墟中悄然萌生的、微弱的希望。
这份真实,打动了在场很多人。
何华推了推眼镜,看向周景逸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赞许。
池少虞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地拍着手。
周景逸在掌声中微微颔首,走下讲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微微泛着红,似乎不太适应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
祁川墨没有鼓掌。他还沉浸在刚才那篇作文带来的震动里。
“向阳而生”……“微光”……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周景逸的内心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复杂,更要……丰富。
他并非只是一个冷漠的学习机器,他有过炽热的梦想,经历过彻骨的失去,如今在迷茫中挣扎,却依然保留着一丝向光而行的渴望。
对比之下,自己那些“赚大钱”、“自由”的梦想,显得多么苍白和空洞。
他的烦躁和叛逆,更像是一种无能的狂怒。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和周景逸,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周景逸是在逆境中试图扎根的野草,而自己,更像是无根浮萍,随波逐流,用张牙舞爪来掩饰内心的空虚。
他看着旁边已经重新拿起笔,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周景逸,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那篇作文,像一束微弱的光,意外地照进了他一直以来刻意忽略的、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
他依旧看不懂周景逸,依旧为那种彻底的冷漠感到恼火。
但此刻,在那恼火之下,似乎滋生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连他自己也尚未厘清的东西。
冷战还在继续,但某些固执的认知,似乎在这一刻,被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