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私立高中的高二（1）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书本纸张特有的味道，偶尔夹杂着同学间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
这是一个寻常的课间，但对于坐在最后一排的周景逸和祁川墨而言，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带着凛冽的寒意。
周景逸的手指轻轻拂过桌洞里的新画材包装，粗糙的牛皮纸触感带着一种久违的亲切。
那是周末爷爷带他去老街那家老字号画材店买的，一套他很久以前常用，却因父母离世和经济拮据而许久未碰的专业级水彩颜料和几只不同型号的松鼠毛画笔。
爷爷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在他驻足于橱窗前时，默默进去付了钱，出来后拍拍他的肩膀，浑浊的眼睛里是了然与鼓励。
周景逸没有推辞，他知道这是爷爷用养老金省下来的，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他只能默默收下，藏在心底最深处。
他将画材小心地放在桌洞内侧，像是守护着一个易碎的梦。
他甚至能想象到颜料在调色盘里与水交融，画笔在纸上游走时那种顺畅淋漓的感觉。
那或许是他灰暗生活中，唯一能捕捉到的一丝色彩和自由的途径。
他打算等周末，找一个安静的时间，重新拾起画笔，哪怕只是随意涂抹，也是对过去那个热爱画画的自己的一种告慰，或者……一种微弱的唤醒。
然而，这小心翼翼的守护，在下一秒被彻底击碎。
祁川墨刚从外面晃回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味和属于篮球场的汗意。
他心情不算好，早上又和家里因为零花钱和夜不归宿的问题大吵一架，父亲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惹眼的浅棕色短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力道大得让桌椅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习惯性地想找点什么事来转移内心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怒火，目光便落在了旁边那个永远坐得笔直、仿佛与世界隔绝的同桌身上。
周景逸正低头看着物理书，侧脸线条清晰而冷淡，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祁川墨制造出的噪音充耳不闻。
这种彻底的、仿佛他不存在的无视，再次精准地点燃了祁川墨心头的邪火。
凭什么这个人总能这么平静？凭什么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祁川墨的视线扫过周景逸的桌洞，看到了那个崭新的、印着老字号店徽的牛皮纸袋。
他记得上周末好像看见周景逸和他那个穷酸爷爷从那条都是破旧店铺的老街出来，手里就拿着这个。
呵，穷鬼还买这种东西？他恶意地揣测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他原本只是想像以前一样，用言语刺他几句，或者故意碰掉他的东西。
但当他看到周景逸偶尔投向桌洞时，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弱光亮时，一种更恶劣的念头涌了上来。
他想要摧毁那点光，想要看到这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裂痕。
于是，在周景逸起身去前面交作业的间隙，祁川墨迅速地从自己桌上拿起那只因为刚才打篮球而沾满污渍和灰尘的手，
故意没有擦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恶意，猛地伸手探进周景逸的桌洞，准确地抓住了那个牛皮纸袋，然后用力一扯——
“哗啦——”
纸袋被粗暴地扯出，掉在地上，里面的画具散落出来。
这还不够，祁川墨仿佛不经意般，抬起那只沾满污渍的脚，看似随意地、实则刻意地踩在了那几张洁白的、质地优良的水彩纸上。
清晰的、带着泥灰的鞋印，瞬间玷污了那片雪白。
周景逸交完作业转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散落一地的画笔，滚远的颜料管，还有那几张被鞋印践踏的画纸……
它们不仅仅是画具，更像是他刚刚小心翼翼捧出来、尚未不及温暖的过去和微弱的希望，被如此粗暴地摔在地上，踩在脚下。
教室里原本细微的嘈杂声在这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不少同学都注意到了后排的动静，好奇或看戏的目光投了过来。
何华从数学题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眉头微蹙。
池少虞刚巧从后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吹到一半的口哨戛然而止，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收敛了些，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祁川墨做完这一切，才慢悠悠地弯腰，捡起一支滚到他脚边的、价格不菲的松鼠毛画笔，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挂着混不吝的、充满挑衅的笑容，看向僵在原地的周景逸。
“哟，不好意思啊，”他拖长了语调，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手滑。”
他等着周景逸像以前一样，沉默地蹲下去收拾，或者顶多是用那种冰冷的、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瞥他一眼，然后继续无视。
他习惯了这种模式，并且乐此不疲地试图打破。
然而，这一次，他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发生。
周景逸没有动。他至没有立刻去看地上的一片狼藉。
他的目光，从那些被玷污的画纸上缓缓移开，最终，定格在祁川墨的脸上。
那不再是平日的漠然，不再是隐忍的无视，也不是被触及底线后惯常的冰冷。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像是万年冰封的湖底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了足以冻伤人的寒意。
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直直地刺向祁川墨。
祁川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从未在周景逸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被彻底冒犯后的震怒。
那眼神太具有穿透力，仿佛能剥开他所有伪装的不羁和恶劣，直抵他内心那些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虚空和烦躁。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以两人为中心弥漫开来。
同学们连窃窃私语都停止了，屏息看着这不同寻常的对峙。
就连池少虞也站直了身体，收起了看戏的心态，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祁川墨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那眼神让他很不舒服，甚至有一丝……慌？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随即被更强烈的恼怒取代。
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不过是一些破画具而已！
他强撑着气势，扬了扬下巴，试图用更嚣张的态度来掩盖那一瞬间的失态，
“怎么？踩了你的宝贝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画笔，语气充满了不屑，
“赔你就是了，多少钱？少爷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周景逸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祁川墨，也没有去捡那些散落的画具。
他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的步伐很稳，甚至没有一丝紊乱，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紧绷的弦上，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他停在课桌旁，垂眸，看着地上那张印着最清晰鞋印的画纸。
然后，他弯下腰，没有用手去拍上面的灰尘，也没有试图抚平褶皱，只是用两根手指，捏起画纸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祁川墨，那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寂，但深处那抹冰冷的厉色却丝毫未减。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当着祁川墨的面，当着所有悄悄注视着的同学的面，将那张画纸，缓慢地、用力地、撕扯着，揉成了一团。
纸张发出刺耳的哀鸣，最终变成一个扭曲的球体。
然后，他手臂一扬，那个纸团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异常清晰。
做完这一切，周景逸拉开椅子，坐下，重新拿起了那本物理书，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
他的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凌厉、动作决绝的人不是他。
只有他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祁川墨还保持着那个拿着画笔、扬着下巴的姿势，像个滑稽的小丑。
周景逸那一系列沉默却极具冲击力的动作，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那揉碎扔掉画纸的动作，比任何言语的斥责都更具侮辱性，仿佛在说：
你碰过的东西，令我作呕。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挫败感瞬间冲上了祁川墨的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脸颊通红。
他感觉周围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猛地将手里那支昂贵的画笔往地上一摔！
“周景逸！”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
“你他妈什么意思？！”
周景逸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彻底将他无视成了空气。
这一刻，祁川墨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由他单方面挑衅维持的虚假联系，也彻底断裂了。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彻底的、如同南北极冰川般的隔绝。
冰点已至。
池少虞看着祁川墨气得发抖却无处发泄的背影，又看了看仿佛入定老僧般的周景逸，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下，可有意思了。
何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数学题，却罕见地有些走神。
他想起之前在图书馆，偶尔看到周景逸在草稿纸角落画的那些微小却精准的简笔画。
那或许，是他不愿意被人窥见的，另一个世界。
而始作俑者祁川墨，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地上那片狼藉，再看看旁边那个将他彻底屏蔽的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无力感。
他毁掉了对方珍视的东西，却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快感，反而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更加难堪和烦躁的境地。
这场无声的对峙，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