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周末,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洒在临海市老城区斑驳的墙面上,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
周景逸换下了平日里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穿了件半旧的深蓝色毛衣,外面套着爷爷的藏青色薄棉外套,虽然不合身,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安静地跟在爷爷身后,步子迈得不大,目光习惯性地低垂,看着脚下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
爷爷今天心情似乎不错,背着手,步伐缓慢而稳健。
他偶尔会停下来,跟相熟的老街坊打声招呼,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方言寒暄几句。
“带景逸出来走走,买点东西。”
他总是这样笑着解释,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简单的满足。
周景逸便在一旁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不多言。
邻居们看着他,眼神里或多或少带着些怜悯和惋惜,低声议论着“周老师家这孩子,可惜了……”“以前多活泼啊,现在闷得……”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针一样,悄无声息地刺入周景逸的耳膜,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
爷爷仿佛没有听见那些议论,或者说,他早已习惯。
他回过头,看着孙子沉静的侧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漾开更深的温和:
“景逸,快到了,就前面那家‘陈记画材’。”
周景逸抬起头,顺着爷爷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家门面很小的老店,木质招牌经过风吹日晒,字迹已有些模糊,门口挂着一串褪色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零丁脆响。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松节油、颜料和旧纸张的味道隐隐飘来,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触碰了他心底某个被紧紧锁住的角落。
他跟着爷爷走进店里。
店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四面墙都被高大的木质货架占满,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画材。
素描纸、水彩纸、油画布卷成筒堆在角落;调色盘、画刀、各式画笔悬挂在架子上;
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包装精美的进口颜料,以及一些便宜但实用的国产品牌。
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艺术气息,让周景逸有些恍惚。
店老板是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伏在柜台后修补一个画架。
见到爷爷,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迎上来:
“周老师!稀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带孙子来买点东西。”
爷爷笑着拍拍周景逸的背,“老陈,把之前我跟你提过的,景逸以前常用的那种水粉颜料和素描铅笔拿出来看看。”
“哎,好嘞!一直给你留着呢!”陈老板应着,熟练地转身在货架深处翻找起来。
周景逸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货架上的物品吸引。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沓质地粗糙的素描纸,触感熟悉得让他心头微颤。
他走到摆放颜料的柜台前,隔着玻璃,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锡管。
普蓝、赭石、熟褐、柠檬黄……每一个颜色名字都像一句古老的咒语,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记忆。
他曾能闭着眼睛调出任何一种想要的灰色,曾为了画出一片完美的树叶脉络而耗费整个下午,
曾因为父母撕毁他的画册而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那些色彩斑斓的、属于另一个他的世界,被强行关闭,蒙上了厚重的灰尘。
“景逸,来看看,是不是这种?”爷爷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陈老板已经拿出了几盒颜料和几捆铅笔,摆在柜台上。
爷爷拿起一管颜料,递到周景逸面前。
那是一个普通的国产品牌,包装简陋,却是他童年和爷爷一起时最常用的。
周景逸接过,冰凉的锡管握在掌心,却仿佛有了一丝温度。
他摩挲着上面简陋的标签,喉咙有些发紧,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还有这些铅笔,h、b、2b到8b的都拿了一些,你看够不够?”
爷爷又拿起一捆用牛皮纸包好的铅笔,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
周景逸看着爷爷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此刻正珍重地捧着那些对他来说已然“无用”的画材,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
他知道爷爷省吃俭用,这些钱可能是他从微薄的退休金里一点点抠出来的。
他想说“不用了,浪费钱”,他想说“我现在不画了,要学习”,可看着爷爷眼中那抹几乎卑微的希冀,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父母离世后,是爷爷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为他撑起了这片残破的天空。
爷爷从不问他考了多少分,从不逼他一定要上最好的大学,只是默默地照顾他的起居,在他熬夜复习时端来热牛奶,在他沉默发呆时陪他坐着。
爷爷唯一的心愿,似乎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够的。”周景逸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接过那捆铅笔,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过往的重量和爷爷无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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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店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的说笑声,夹杂着几句肆无忌惮的脏话。周景逸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透过有些脏污的玻璃窗,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为首的那个,浅棕色的头发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校服外套依旧随意地搭在肩上,里面是一件印着夸张logo的黑色卫衣。祁川墨嘴里叼着根未点燃的烟,正侧头跟旁边一个染着黄毛、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生说着什么,脸上是周景逸早已熟悉的不羁和懒散。他们一行人显然是在闲逛,目标明确地走向老街深处那家新开的、据说很火爆的游戏厅。
命运的轨迹有时就是如此巧合。祁川墨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边的店铺,目光掠过那家不起眼的画材店时,恰好与店内抬头望来的周景逸,对了个正着。
祁川墨的脚步顿住了,嘴边的笑意也凝固了一瞬。他似乎有些意外会在这种地方看到周景逸。
在他的认知里,周景逸这种“好学生”的活动范围应该仅限于学校、图书馆和回家的两点一线。
这种充斥着陈旧气息和“无用”艺术品的老街,与他格格不入。
周景逸迅速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他不想引起任何注意,尤其不想引起祁川墨的注意。
他收紧手指,将掌心的颜料管攥得更紧。
店外的祁川墨挑了挑眉,旁边的黄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
“哟,那不是你们班那个转学生吗?叫什么……
周景逸?跑这儿来干嘛?买颜料?他还会画画?”语气里充满了不以为然的轻蔑。
祁川墨没接话,只是盯着周景逸低垂的侧影和那显得过于宽大的旧外套,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是好奇?是不屑?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看到周景逸身边那个慈祥的老人,是上次给他包子的爷爷。
正小心翼翼地将挑好的画材装进一个环保袋里,老人脸上那种纯粹的、带着点骄傲的关爱,与他记忆中父母用金钱堆砌的、冰冷的“关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对比让他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他收回目光,不耐烦地推了黄毛一把:“废话那么多,还去不去了?”
说完,不再看画材店的方向,率先迈开步子,朝着游戏厅走去。
只是那惊鸿一瞥间,周景逸拿着颜料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他平日死寂截然不同的微光,却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还会画画?”
他脑海里回荡着黄毛刚才的话,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店内,周景逸并未在意祁川墨的离去。
他帮着爷爷将装好画材的袋子拎在手里,向陈老板道了谢。
走出画材店,重新沐浴在阳光下,他感觉手里的袋子格外沉重。
爷爷付了钱,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絮絮叨叨地说着:
“好久没看你画画了……小时候你坐在院子里一画就是一下午,喊吃饭都听不见……
爷爷知道你心里喜欢,别憋着,有空就画两笔,就当放松了……
周景逸默默地听着,秋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他握紧了袋子的提手,指节微微泛白。喜欢?这个词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遥远和奢侈。
父母的期望,现实的残酷,早已将那份喜欢埋葬在成绩单和冰冷的数据之下。
他现在的世界里,只有必须达到的目标,没有随心所欲的喜欢。
但他没有反驳爷爷。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袋画材,与其说是工具,不如说是爷爷为他保留的一个梦的碎片,一个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拼凑完整的梦。
回家的路上,爷孙俩依旧沉默居多。周景逸看着街道两旁逐渐现代化的建筑,与身后那条渐行渐远、充满烟火气的老街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意爷爷买这些画材,或许是不想辜负老人的心意,或许是心底那微弱的不甘还在作祟。
他将袋子放在自己房间书桌旁的角落里,与那些堆积如山的教辅资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抹沉寂的色彩,静静地待在角落,像一个被遗忘的承诺,等待着未知的将来。
而另一边,祁川墨在嘈杂喧闹的游戏厅里,戴着vr头盔,手持模拟枪,在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里疯狂扫射,试图用激烈的感官刺激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和……
那抹不该存在的、关于周景逸拿着颜料时眼底微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