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膏带着薄荷般的清凉,均匀地涂抹在皮肤上,有效地缓解了那片区域残余的、火辣辣的刺痛感。祁川墨靠在实验台边,垂着眼,笨拙地用一只手完成了涂抹。绿色的药膏覆盖了那片红肿,看起来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实验课的下课铃声适时响起,如同救赎。同学们开始收拾器材,嘈杂声再次充斥了整个实验室。祁川墨几乎是立刻将烫伤膏塞进裤袋,拎起他那个永远显得空空的书包,第一个冲出了实验室的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涌动的人潮里。他走得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促,甚至没有回头看周景逸或者何华一眼。
周景逸和何华落在后面,仔细地清洗着实验仪器,擦拭台面。何华将用完的烫伤膏包装扔进垃圾桶,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普通的实验废弃物。
“谢谢你的烫伤膏。”周景逸一边冲洗着蒸发皿,一边低声对何华说。他知道,何华递出那支药膏,某种程度上,也是替他解了围,避免了祁川墨可能因为别扭而拒绝他后续关心的尴尬。
何华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正好带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应该没事。”
周景逸“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地收拾完毕,并肩走出实验室。冬日的傍晚来得早,天空已经染上了灰蒙蒙的暮色,走廊里的灯光早早亮起,投下清冷的光晕。
回到教室,准备进行晚自习前的短暂休息。周景逸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出下节课要用的英语书。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旁边的空位——祁川墨还没回来。
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窗户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隔绝了外面逐渐暗淡的天光。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刚才的实验,或者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零食,笑语喧哗,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周景逸翻开单词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上,但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回放着刚才在实验室的情景——祁川墨痛得倒吸冷气时皱紧的眉头,自己抓住他手腕时感受到的、对方一瞬间的僵硬和皮肤传来的温热触感,还有冷水冲刷时,祁川墨低头沉默的、异常顺从的侧影……
他很少会这样频繁地想起与祁川墨相关的细节。通常,他对这个同桌采取的是彻底的无视策略,将对方视为空气,是维持内心平静和学业专注的最佳方式。但最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爷爷的包子,家长会上的外套,暴雨天的雨伞,还有今天的烫伤……祁川墨这个人,正以一种他无法完全忽略的方式,一次次地闯入他的视野,带着他那身鲜明的刺,以及……刺底下,偶尔流露出的、与那身刺截然不同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周景逸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于秩序,习惯于清晰明确的边界。而祁川墨,本身就是混乱和无序的代名词。
正当他有些心烦意乱时,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祁川墨回来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哐当”一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幅度大得让整个桌椅都震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看周景逸,而是拿出手机,插上耳机,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游戏,仿佛要将自己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
周景逸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左手手背上那抹显眼的绿色药膏。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单词本上。一个多余的音节在舌尖盘旋——“还疼吗?”——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晚自习的预备铃打响,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祁川墨依旧戴着耳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游戏的音效微弱地泄露出来,是激烈的打斗声。
周景逸在做一篇英语阅读理解,遇到一个长难句,正在心里默默分析结构。忽然,他感觉到旁边的祁川墨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只见祁川墨不知何时已经暂停了游戏,摘下了耳机,正扭头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祁川墨的眼神有些闪烁,带着明显的不自在和别扭。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难以启齿。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周景逸,又迅速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耳根似乎泛起了一点极淡的红色,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并不明显。
周景逸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等待着。他大概能猜到祁川墨想说什么。
沉默了大约十几秒,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思想斗争,祁川墨终于转回头,视线落在周景逸面前的英语书上,声音压得极低,含糊又快速地说:“那个……谢了。”
说完这三个字,他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立刻重新戴上了耳机,拿起手机,再次投入到虚拟世界的厮杀中,只留给周景逸一个紧绷的、写满了“别再跟我说话”的侧影。
周景逸怔了一下。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祁川墨说出“谢了”这两个字,还是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异样感。这似乎是祁川墨第一次,用如此……相对平和,甚至带点别扭的口气,对他说话。没有嘲讽,没有挑衅,没有不耐烦。
他看着祁川墨那副故作镇定、实则连脖颈都微微僵硬的姿态,忽然觉得,这个浑身是刺的同桌,在某些时候,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讨厌。甚至,有点……笨拙得可笑。
周景逸没有回应。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回应,都可能让这只刚刚伸出触角、又立刻缩回壳里的刺猬再次炸毛。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声音轻得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看向那个长难句。奇怪的是,刚才还觉得有些棘手的句子,此刻似乎变得清晰简单了许多。他拿起笔,流畅地在草稿纸上划出了句子结构。
晚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祁川墨手机游戏的音效也彻底消失了,他似乎也开始了……学习?或者,只是在发呆。
周景逸能感觉到,旁边座位传来的那种惯有的、带着躁动和抵触的低气压,似乎减弱了那么一点点。虽然“三八线”依旧无声地横亘在课桌中间,虽然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某种坚冰,似乎真的因为一支烫伤膏和一句别扭的“谢了”,而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窗外的夜色浓重,教室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周景逸继续着他的阅读理解,思绪清晰。而祁川墨,在盯着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终于还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桌肚里掏出了那本被揉得皱巴巴的数学卷子,摊开,看着上面鲜红的“65”和无数个刺眼的红叉,眉头紧紧锁住,仿佛在面对此生最大的难题。
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周景逸。周景逸坐姿端正,侧脸安静,长睫低垂,正专注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沉静气息。
祁川墨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背上那抹清凉的绿色,又想起刚才冷水冲刷时周景逸抓住他手腕的力度和温度,心里那种古怪的、乱糟糟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杂念驱逐出去,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数学符号上。
妈的,真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