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私立高中的美术教室,坐落在教学楼最顶层一个僻静的角落,拥有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染成金色,落在静物台上那些蒙着尘土的石膏像、废弃的陶罐和一束早已干枯的不知名野草上。
这里的气息与楼下那些弥漫着粉笔灰和紧张竞争氛围的教室截然不同,时间是缓慢流淌的,带着一种被遗忘的、属于旧时光的宁静。
周景逸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空白的画纸。
美术老师布置了自由创作的主题,不限题材,不限手法,只要求“表达真实的自我”。
周围的同学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画笔,调色盘上挤满了鲜艳的色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画什么。
唯有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脊背挺直,手指搭在画板边缘,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面上,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某些遥远而模糊的东西。
他的同桌,祁川墨,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支2b铅笔在速写本上胡乱涂鸦。
他画了几道扭曲的线条,又用力将它们涂黑,形成一个意义不明的、充满躁郁气息的色块。
他对这种“浪费时间”的课程毫无兴趣,如果不是学校规定必须参加,他宁可去网吧待上两节课。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周景逸,见他依旧对着白纸发呆,不由得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装什么深沉。”
祁川墨在心里不屑地想。他看不惯周景逸这副永远波澜不惊、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样子。
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都动不了他的心。
祁川墨恶意地猜测,这家伙大概连画画这种“不务正业”的事情,也要计算一下投入产出比吧?
周景逸并非没有听到那声嗤笑,但他确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是计算,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表达真实的自我?他的“真实自我”是什么?
是那个在父母期望下,将所有时间奉献给习题集,将每一次考试视为生死战场,内心却日渐荒芜的“好学生”?
还是更早以前,那个会在阳光下肆意奔跑,会用稚嫩的笔触描绘眼中一切美好,会因为一朵花的绽放而欢欣鼓舞的孩子?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画纸边缘摩挲。
那里,在他物理书的书角,有一个用极细的笔画下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向日葵。那是父母离世前,他偷偷画下的。
那是他内心仅存的一点,关于“向往”和“温暖”的微光,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画室里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
他听到颜料在调色盘上搅拌的声音,画笔与画布接触的沙沙声,同学们压低的笑语声。
这些声音构成了一个鲜活而生动的世界,而他,像一个误入的旁观者,无法融入。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
秋日天空高远,几缕薄云像被撕碎的棉絮,慢悠悠地飘荡。
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振翅飞过,划破湛蓝的天幕,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自由,而无拘无束。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伸手拿起了旁边一支削好的炭笔。
他没有用颜料,那些色彩对他而言太过浓烈,太过直接。
他需要的是这种黑白灰的、更为内敛和直接的方式。
炭笔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仿佛在唤醒沉睡已久的肌肉记忆。
但很快,那动作变得流畅而精准。他没有打草稿,线条直接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果断,坚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力量。
他画的是窗外的天空,以及那群飞鸟。但他没有描绘完整的天空,也没有画出鸟群的全貌。
他截取了一个片段——窗框切割出的一角蓝天,以及几只正奋力振翅,试图冲破这方寸之地的飞鸟的背影。
构图是倾斜的,带着一种不安定的动感。
飞鸟的姿态充满了力量感,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什么无形的束缚。
线条时而凌厉,时而破碎,光影对比被拉得极其强烈,明暗交界处像刀锋一样锐利。
这不是一幅追求“美”的画,它甚至有些阴郁,有些挣扎。
但它无比真实地反映了周景逸此刻的内心——被禁锢在方寸之地,渴望挣脱,向往那片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的自由天空。
每一笔,都像是在剥开他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而疼痛的血肉。
他完全沉浸在了创作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也忘记了身边那个对他充满敌意的同桌。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而深邃,平日里那份死水般的沉寂被一种内敛的激情所取代。
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
祁川墨原本打算继续他的涂鸦破坏,或者干脆趴下睡觉。
但周景逸那边传来的、不同寻常的专注气息,让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这一瞥,却让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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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周景逸笔下逐渐成型的画面。那不是什么规整的静物,也不是什么美丽的风景,而是一种……他无法准确形容的感觉。
那些挣扎的飞鸟,那片被切割的天空,透着一股强烈的、想要冲破一切的劲儿。
这和他认知中那个冷漠、顺从、只知道学习的周景逸,简直判若两人。
更让祁川墨感到意外的是周景逸画画时的神态。
那种全神贯注,那种仿佛将整个灵魂都倾注在笔尖的模样,是祁川墨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平时的周景逸,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却也波澜不惊。
而此刻,这口井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汹涌的暗流。
祁川墨看着那些凌厉的线条,看着画中飞鸟那种近乎绝望的奋力姿态,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在某个瞬间,有过类似的感觉——被家庭、被期望、被某种无形的规则束缚着,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哪怕头破血流。
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抓不住。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烦躁。
他讨厌这种被看穿、或者说,被某种共鸣扰乱心绪的感觉。
他猛地收回目光,用力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划了几道,几乎要将纸划破。
“画得什么鬼东西。”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否定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
就在这时,下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画室的宁静。
周景逸仿佛被从深海中拉回现实,笔尖一顿。他看着几乎已经完成的画作,眼神复杂。
他没有署名,也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小心翼翼地将画取下。
他只是默默地将炭笔放回原处,然后拿起画纸,看了一会儿,随即动作利落地将其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旧文件夹里,动作快得仿佛不想让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再多看它一眼。
那幅凝聚了他短暂情绪宣泄的画,就这样被他再次封存了起来,如同他心底那个渴望自由的灵魂,被重新关回了牢笼。
祁川墨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那迅速隐藏起来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创作者只是他的幻觉。
周景逸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疏离、将所有情绪都紧紧包裹起来的周景逸。
“果然是在装模作样。”祁川墨心里冷哼一声,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
他站起身,把速写本随手扔在桌上,率先走出了画室,背影带着一贯的不羁和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荒而逃。
周景逸跟在后面,步伐依旧平稳。
文件夹夹在腋下,里面藏着他不为人知的旧梦与短暂的失控。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前一后,泾渭分明,仿佛刚才在画室里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
只是,祁川墨的心湖,终究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而周景逸,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轻轻抚平了文件夹的边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炭笔的余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自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