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铁门在身后合上，将王伯的感激和那座钟摆微弱的滴答声一同隔绝。陆沉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冰冷的金属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
空虚感，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涌来，淹没了他。
这不是饥饿，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生命本质的流失。他能感觉到眼角皮肤的紧绷感正在消失，指关节似乎也变得粗大了一些。这是时间在他身上加速流过的痕迹。
他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邻居，透支了自己本就不多的“时间”。
后悔吗？
陆沉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那上面已经开始浮现出淡淡的、属于中年人的斑点。他非但不后悔，胸腔里反而燃起一团前所未有的火。那火焰的燃料，是王伯绝望的眼泪，是老格雷在时褶中不甘的嘶吼，是这个被教会用“时间”明码标价的、扭曲的世界。
他不能死在这里。
更不能像王伯的妻子那样，在无声无息中被时间吞噬。
陆沉扶着墙，挣扎着站起身。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叫嚣着需要休息，需要补充。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锈蚀桥底。】
【去找陈默。他能感知到你。】
老格雷留下的讯息，是他唯一的路。
他将兜帽拉得更低，遮住大半张脸，推开工坊那扇通往后巷的、更为隐蔽的木门，融入了下城区永不消散的夜雾之中。
锈蚀桥，位于下城区的边缘，横跨一条早已干涸的运河。曾几何时，这里是运送矿石和物资的主干道，但随着上城区开辟了更高效的浮空磁轨，这座钢铁巨兽便被彻底遗弃。
如今，它只是下城区一道巨大而沉默的伤疤。
前往锈蚀桥的路，比陆沉想象的更难走。身体的虚弱让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精神力的透支让他的感知变得迟钝。好几次，他都差点撞上巡逻的治安机器人。那些冰冷的机械造物，头顶的红色探照灯光柱在小巷间来回扫荡，一旦发现夜间游荡的“无序公民”，便会立刻发射麻痹电弧。
他只能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阴影与垃圾堆之间狼狈地穿行。
空气中混杂着铁锈、机油和某种不知名化学品的刺鼻气味。这里是城邦的排污口，也是被遗忘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绕过最后一个堆满废弃零件的拐角，一座庞大的黑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就是锈蚀桥。
巨大的钢铁结构，像远古巨兽的肋骨，沉默地矗立在夜幕下。桥身上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迹，在瓦斯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像是凝固的血。桥底的空间异常开阔，无数巨大的桥墩如同石林，投下纵横交错的浓重阴影。
滴答。
一滴水从高处的钢梁上落下，砸在下方的积水潭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桥底回荡。
陆沉停下脚步，靠在一根冰冷的桥墩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老格雷的怀表在口袋里很安静，没有之前那种被召唤的震动。
陈默在哪里？
陆沉没有贸然深入，而是选择了一处最深的阴影，将自己藏了进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动起最后一丝精神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桥底很安静，除了滴水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风声，再无其他。但陆沉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协调。
太安静了。
这里是下城区的边缘，是流浪汉和帮派分子最喜欢的藏身地。可现在，这里空无一人。仿佛有什么东西，提前清空了场地。
他的目光扫过一根根巨大的桥墩，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工业垃圾，扫过水潭中倒映的、扭曲的城市灯光。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了。
在不远处一个水潭的边缘，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旁，青苔的生长方式有些奇怪。它们没有像周围的青苔那样，自然地蔓延开来，而是在石头周围，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中断的圆环。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碍了它们的生长。
陆沉的瞳孔微微收缩。
是时褶。
一道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时褶，像一个玻璃罩，将那块石头笼罩了起来。这道时褶太弱了，弱到几乎没有承载任何记忆，只是单纯地存在着，扭曲了周围极小范围的时间流速，从而影响了青苔的生长。
如果不是他今天精神力透支，感知变得异常敏感，他绝对发现不了。
这是天然形成的吗？还是……人为的？
陆-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明白了，这是考验。
“感知到你”，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声张，依旧藏在阴影里，只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那块石头上。他尝试着，用自己的精神力，去触碰那道微弱的时褶。
就在他的精神力探针即将触碰到那道时褶的瞬间——
嗡！
那道时褶突然亮了一下，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稀薄、消散。仿佛有一块无形的橡皮，正在将它从这个世界上擦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陆沉的脊椎升起。
有人在暗中观察他，并且，拥有他无法理解的能力。不是修复，不是读取，而是……抹除。
来不及多想，陆沉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他将自己仅存的精神力，凝聚成一股，毫不犹豫地冲向那道即将消散的时褶。
他要做的不是修复，那太慢了。他要做的，是“锚定”。用自己的精神力，像一枚钉子，将这道时褶死死地钉在原地，延缓它的消散。
剧烈的刺痛感再次从太阳穴传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那一点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一秒。
两秒。
五秒。
那道时褶的消散速度，真的变慢了。它像风中残烛，虽然依旧摇曳，却没有立刻熄灭。
“很不错的反应。”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陆沉的身体瞬间僵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他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不足三米的地方。那人身形瘦高，整个人都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白色面具，只露出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
是昨晚巷子里的那个人？不，声音不一样。昨晚的声音苍老，而这个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一股年轻的冷漠。
“你是陈默？”陆沉的声音有些干涩。
斗篷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远处那道即将消散的时褶，彻底湮灭，化为虚无。
“能够发现‘静默之褶’，并且尝试去稳固它，而不是鲁莽地读取。你比我想象的，要谨慎一些。”斗篷人缓缓说道，“老格雷的眼光，还没退步。”
他提到了老格雷。
陆沉心中一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静默之褶？那是什么？”
“一种陷阱，也是一种信标。”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对于普通人，它不存在。对于教会的走狗，它是一个会发出警报的诱饵。而对于‘同类’，它是一封邀请函。”
他顿了顿，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在审视着陆沉。“你拿到了邀请函。但能不能走进门，还要看你有没有资格。”
“什么资格？”
“活下去的资格。”
陈默说完，转身向桥底更深处的黑暗走去。“跟上。”
陆沉犹豫了一下。眼前这个人，敌友未明，充满了危险。但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感，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巨大的桥墩之间穿行。陈默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一个飘荡的幽魂。陆沉紧紧跟在他身后，精神高度戒备。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前。墙壁上爬满了藤蔓，肮脏潮湿。
陈默伸出手，在墙上摸索了片刻，然后按下了某块不起眼的砖石。
轰隆隆……
沉闷的机括声响起，那面墙壁，竟然向内打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狭窄阶梯。阶梯深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老格雷应该跟你提过，他为什么会被教会盯上。”陈默侧过身，让出入口。
陆沉摇了摇头。老格雷的时褶里，只有死亡的重复和那个地址。
“看来他没来得及。”陈默似乎并不意外，“他发现了一个被教会掩盖的‘重复死亡案’，死者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钟表店的学徒。那个学徒，在一条巷子里，每天都会重复死亡一次。”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跳。
“教会封锁了那条巷子，对外宣称是时褶污染。但老格雷不信，他偷偷溜了进去。”陈默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入口处产生了一丝回响，“然后，他就再也没出来。”
“我们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怀表是他拼死藏起来，留给你的。”
陈默转过头，面具后的双眼在黑暗中，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那条巷子，我们叫它‘时间倒流巷’。里面充满了混乱的时褶陷阱，还有一个被困在死亡循环里的可怜虫。”
“你的下一个考验，就是进去，把他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