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科长陈龙的种种传闻，在裴文辉的预想中，这位拥有“五格填不下”的深厚背景、年纪轻轻便“空降”正科的公子哥，多半会是趾高气昂、目空一切，或者至少也是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和优越感，让人难以接近。
然而，当陈龙真正来到市委政研室综合科报到时，其表现却与裴文辉，甚至与许多私下议论者的预想，大相径庭。
那天上午，是王军主任领着陈龙走进办公室的。
陈龙个头中等，身材匀称，穿着合体但并不扎眼的深灰色夹克和西裤，头发修剪得清爽利落，脸上带着温和甚至略显腼腆的笑容。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背景，单看外表和气质，完全就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待人接物还有些拘谨的普通年轻公务员。
“大家停一下手头的工作。”王军主任拍了拍手，将办公室里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龙同志，从今天起担任我们政研室改革办也就是改革科的科长。大家欢迎！”
办公室里响起了礼貌的掌声，裴文辉一边鼓掌，一边悄悄观察。
陈龙微微躬身，向众人致意，声音清晰但不高亢：“大家好，我是陈龙。初来乍到，对政研室的工作还在学习阶段，以后还请大家多支持、多帮助。”
态度谦逊，言辞恳切，毫无骄矜之气。
简单的介绍后，王军主任将陈龙引到早已收拾好的科长办公室，又大致交代了一下科里的基本情况和当前几项主要工作，陈龙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两笔。
接下来的几天，陈龙迅速进入了角色，他每天准时上班，甚至有时比裴文辉到得还早。
他没有对科里的工作指手画脚，而是花了大量时间翻阅过往的文件、简报、总结报告，向王军主任、殷勇以及科里其他老同志虚心请教，了解工作流程、重点和难点。
他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布置任务时用商量的口吻，遇到不懂的地方毫不掩饰地提问。
对裴文辉这个借调人员，他也一视同仁，见面点头微笑，偶尔还会问一句“在政研室学习还习惯吗？”，态度自然平和。
这种低调、务实、毫无架子的作风，让科里原本因为其背景而心存戒备或好奇的同事们，很快放松下来。
大家私下议论，这位“陈公子”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么“高高在上”，反而挺“接地气”。
裴文辉也暗暗惊讶，甚至对自己之前那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感到一丝惭愧。
看来，家庭背景并不能完全定义一个人，至少，在陈龙身上，他看到了超越背景的、试图靠自身能力融入和立足的努力。
几天后，一个周五的午休前，科里几个家不在市区的年轻同事——包括殷勇、小赵，还有从县里借调上来、暂时住在集体宿舍的另一个小伙子——商量着周末改善伙食，打算中午下班后去单位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家常菜馆“撮一顿”。
大家嘻嘻哈哈地讨论着点什么菜，气氛轻松。
陈龙科长从自己小办公室出来倒水，恰好听到，便笑着问：“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小赵嘴快，顺口就说了：“陈科，我们几个‘外地户’打算中午出去打打牙祭，您要不要一起？”
这本是一句半开玩笑的客气话，按常理，领导通常不会参与这种纯属私人聚会性质、且主要由普通科员组成的饭局，尤其陈龙还是新来的领导。
谁知陈龙几乎没怎么犹豫，很自然地就接话道：“好啊，正好中午没事，我也去凑个热闹，欢迎吗？”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 殷勇和小赵他们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连声说欢迎。
领导主动提出参加，这是给面子，也是拉近关系的好机会，大家自然求之不得。
于是，原本四五个人的小聚餐，一下子升级成了“有领导参加的科室团建”。
裴文辉也在被邀请之列，他略一思索，也点头答应了，他觉得这是个近距离观察陈龙、同时也感谢一下同事们这段时间关照的好机会。
一行七八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了离市委两条街的那家饭店，要了个安静的小包厢。
点菜时，大家让陈龙先点，陈龙推辞不过，点了一个清蒸鱼和一个时蔬，便把菜单递给了旁边的人，说“大家随意，挑自己喜欢吃的点，今天我请客，都别跟我客气。”
这话一出，大家连忙说“哪能第一次就让科长请”、“aa就行”。
陈龙却摆摆手，笑道：“初来乍到，这顿算我的一点心意，跟大家认识一下。都别争了，再争我可要批评你们见外了啊。” 他语气轻松，带着玩笑，但态度却很坚决。
大家理解性的应允，虽然嘴上如此说，但心里却不认为身为领导的陈龙真会出钱。
点完菜，等待上菜的间隙，气氛很快活跃起来。陈龙很善于引导话题，聊聊各自的家乡，说说工作中的趣事，也会请教一些老同志关于政研室工作的经验，态度诚恳，毫无领导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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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还主动提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闹过的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包厢里充满了轻松的笑语。
裴文辉一边吃着，一边心里琢磨。
他觉得，陈龙科长请这顿饭，固然有“新官上任”、联络感情的意思，但对方已经明确表示请客了，自己作为科室的一员，尤其还是个借调人员，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毕竟自己来了政研室之后，无论是王军主任的关照，还是殷勇、小赵这些同事的帮助，都让他受益不少。
而且，在领导面前，主动承担一点“小意思”，也能显得自己懂事、会来事。
他打定主意，这顿饭钱，不能让陈科长一个人出，自己虽然不宽裕，但一顿饭钱还负担得起，就当是感谢大家，也给自己在领导面前加点分。
于是，在饭局接近尾声，大家都吃饱喝足，开始喝茶闲聊的时候，裴文辉借口上卫生间，起身出了包厢。
他没有真的去卫生间，而是直接快步走到了楼下前台的收银处。
“您好，楼上xx包厢，结一下账。” 裴文辉掏出钱包，对服务员说道。
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先生，xx包厢的账已经结过了。”
“结过了？” 裴文辉一愣：“什么时候结的？我们包厢没人出来过啊。”
他全程留意着，确认自打进了包厢，除了自己刚才出来，绝无第二个人中途离席。
“是一位先生，大概半小时前，你们刚来点完菜的时候，他过来预付了一千块钱现金，说是多退少补。” 服务员解释道。
裴文辉心里“咯噔”一下。半小时前？刚点完菜？那时候大家刚坐下，茶水都没上齐谁动作这么快？他
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陈科长？不可能，他一直坐在主位，跟旁边人说话，没动过地方。殷勇？小赵？还是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声音：“文辉，抢着付账呢？”
裴文辉回头，只见陈龙不知何时也走了下来，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还拿着刚才脱下来的夹克外套。
“陈科” 裴文辉有些尴尬，又有些困惑。
陈龙走上前，对服务员说：“是我预付的，剩下的钱不用找了。”
服务员连忙点头，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零钱双手递还。陈龙接过，随意地揣进兜里，然后拍了拍裴文辉的肩膀，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
“说好了我请，怎么能让你破费。你才来学习，工资也不高。这顿算我的，下次有机会你再请。”
他说话时神情自然，没有丝毫施恩或炫耀的意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裴文辉站在原地，看着陈龙转身走向门口，去等后面下来的同事，心里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震撼，是此刻最直接的感觉。
他自诩也算在机关里历练过，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知道要“眼里有活”，要“会来事”。
他以为抢着买单，是表现的机会，是感谢的方式，是融入的姿态，可陈龙这一手，简直让他叹为观止。
提前、无声、低调、彻底。
在所有人都还没想到结账这件事的时候，在大家刚刚落座、气氛尚未完全热络的时候，陈龙已经悄无声息地、用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把事情办妥了。
他根本不给任何人“抢单”的机会，也避免了饭局结束时可能出现的推让和尴尬。
他请客，不是为了显示慷慨，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以一种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次“情感投资”和“关系破冰”。
等大家知道时，已成定局，只剩下对他的周到和果断心生佩服。
这不仅仅是“会来事”，这是一种深谙人心、掌控节奏、做事滴水不漏的高段位“处世艺术”。
与殷勇偶尔透露出的那种略显油滑的“会来事”不同，陈龙的做法更沉稳，更大气，也更高明。
裴文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背景如此深厚的陈龙，在单位里却如此低调谦和。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用张扬来证明什么，他的底气和手腕，都藏在这些看似平常、实则精妙的细节里。
这种低调，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的自信和掌控。
他跟着众人走出饭店，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看着走在前方、正与殷勇说笑着的陈龙的背影，裴文辉心中五味杂陈。
在又学到“一招”的同时，一种更深的佩服和隐约的压力感，悄然滋生。
这位新科长，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厉害。
这顿看似平常的午饭，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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