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续办完的裴文辉，如同一个被重新上紧发条的陀螺，再次被投入督查室繁忙的工作之中。
日常的督查工作迅速吞噬了那场人社局风波带来的短暂荒诞感，冰冷的报表、严厉的通报、以及永无止境的下乡核查，再次成为生活的主旋律。
期间，服务江书记一个月的李波也结束了轮换，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秘书科，神色疲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让人看不透那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第二个被通知前去的是裴帅涛，他带着几分刻意炫耀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也消失在了那扇红木门后。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裴文辉便跟着任崇超再次踏上了下乡的路。
目的地是魏碑镇，督查内容是三干会报告里提到的几个小型农田水利项目的开工和进度情况。
任崇超亲自开车，老别克的引擎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低沉的轰鸣。
魏碑镇距离城区不算太远，但路况不佳，到达镇政府时，已是上午九点多。
接待他们的是分管农业的王副镇长，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笑容的男人。
一番程式化的寒暄后，便开始了一天的督查工作。
现场查看、听取汇报、核对数据、翻阅资料……流程繁琐而枯燥。
任崇超一如既往的严厉和挑剔，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王副镇长额头冒汗，陪同的几个镇干部也战战兢兢。
裴文辉则负责记录、拍照，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有猫腻的细节。
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某个项目招标程序存疑，另一个项目资金拨付与进度严重不匹配，还有一个项目现场压根就没看到几个工人，所谓的“热火朝天”只存在于汇报材料里。
王副镇长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解释也越来越苍白。
时间就在这种紧绷的、略带压抑的气氛中流逝。
等到几个项目点跑完，重新回到镇政府大院时，已是接近中午十二点，早到了食堂饭点。
王副镇长看了看手表，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搓着手对任崇超说：
“两位领导，你看这都这个点了，镇上食堂估计也没啥像样的菜了，要不这样，咱们就在镇里找个简单的地方，随便吃点工作餐？也给我们一个感谢领导下来指导工作的机会嘛！”
他的语气诚恳，带着基层干部特有的那种试图拉近关系的熟络。
任崇超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摆手拒绝，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不容置疑：“不用了，王镇长。中午饭我们已经有安排了，就不麻烦镇上了。”
一旁的裴文辉心里顿时闪过一丝疑惑。有安排？来之前任崇超根本没提过中午有什么别的安排，而且这魏碑镇离城区有段距离，能有什么安排？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表露，反而立刻顺着任崇超的话，对王副镇长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是啊，王镇长，任主任提前约了人，实在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再说。”
王副镇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探究。
他仔细看了看任崇超和裴文辉的表情，似乎想判断这话的真假。
见两人都是一脸坦然和肯定，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哦哦，是这样啊……那行那行，领导们工作忙，理解理解！那我就不强留了，下次，下次一定给个机会！”
又客套了几句，任崇超便带着裴文辉朝停在不远处的公车走去。
就在裴文辉拉开车门，准备坐上副驾驶的时候，王副镇长却突然快步跟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略显急切的笑容，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
裴文辉愣了一下，下意识按下车窗，刚想问“王镇长还有什么事吗？”，却见王副镇长以极快的速度，将手里攥着的两盒硬壳芙蓉王香烟，猛地从车窗缝隙塞了进来，精准地扔到了裴文辉的怀里。
“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路上抽，路上抽！”王副镇长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后退两步，朝着车里的任崇超和裴文辉连连摆手，脸上堆满了那种“你懂的”笑容：
“领导们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裴文辉只觉得怀里猛地一沉，两盒香烟带着冰冷的包装纸触感，贴在他的胸口。
他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地就想推拒，可对方已经退开，车窗还开着，他拿着烟，递出去也不是，拿着更不是，一时僵在那里，脸颊瞬间滚烫，心脏砰砰狂跳，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主驾驶位的任崇超甚至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似乎从裴文辉僵硬的姿态和王副镇长那迅速后退的动作中瞬间明白了情况。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冰冷而果断，如同出鞘的刀：“把东西还给他，扔出去！”
裴文辉如同得到了指令，瞬间反应过来，他立刻探出身子，朝着已经退开几步的王副镇长喊道：“王镇长，这不行，这我们不能要，您拿回去，快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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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喊，一边试图将烟递出车窗。
但那王副镇长显然是此中老手，见状非但不上前，反而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依旧挂着笑，连连摆手：“哎呀！两盒烟而已，不值钱，拿着抽拿着抽，别客气！”
一个要还，一个坚决不收，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和滑稽。
任崇超透过车窗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厌烦和决绝。
他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或者说，他深知这种推拉游戏的麻烦和潜在风险。
他不再犹豫，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次对裴文辉喝道：“别跟他废话了，直接从窗户扔出去，快点！”
扔出去？！
裴文辉的心又是一颤，这……这未免也太……太不留情面了吧？！但任崇超的命令如此坚决，他不敢违抗。
而且，看着王副镇长那坚决不肯上前的样子，他也知道这样推拉下去毫无意义。
心一横！裴文辉抓住那两盒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香烟，手臂用力，猛地将其从车窗扔了出去。
香烟划出两道弧线，掉落在镇政府大院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一下，轮到王副镇长愣住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和难以置信，他大概从未遇到过如此干脆利落、丝毫不给面子的拒绝方式。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任崇超似乎早已预判了他的反应，几乎在香烟落地的同时，任崇超猛地挂上倒挡，别克车发出一声低吼，迅速向后倒了几米，拉开距离，随即又猛地挂上前进挡，一脚油门。
引擎轰鸣，车轮卷起一片轻微的尘土，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了出去！
等到王副镇长反应过来，急忙跑上前想去捡起那两盒烟，甚至还想追上来塞回车里时，任崇超已经驾驶着汽车，飞快地驶出了镇政府大院的大门，将他那有些狼狈和错愕的身影，彻底甩在了身后，只留下车尾灯闪烁和渐渐远去的引擎声。
车子驶上镇外的公路，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裴文辉的心还在砰砰直跳，脸颊依旧有些发烫。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任崇超，只见他面无表情，专注地开着车，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开了大约五六分钟，任崇超却突然方向一打，将车子拐进了路边一家看起来十分简陋、甚至有些偏僻的“魏碑镇特色拉面”馆门前停了下来。
“下车，吃饭。”任崇超简单地说了一句，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裴文辉愣了一下，跟着下了车，走进面馆，里面只有两三张桌子，环境简陋，但还算干净。
任崇超熟门熟路地要了两碗刀削面，加肉加蛋，然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面很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任崇超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仿佛真的饿坏了。
裴文辉看着眼前这碗面，又想起刚才王副镇长说要请客和那两盒芙蓉王，心里充满了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任哥……刚才……那样直接把烟扔出去……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任崇超头也没抬，吸溜了一口面条，含糊不清却语气坚定地说道：
“哪个？一点都不能那个！文辉，你记住，咱们督查室，从上到下，从不收下面任何东西，一根烟，一瓶水，都不行！”
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目光看向裴文辉，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这不是清高，这是规矩，是保命符！你今天收了他两盒烟，感觉没什么，明天他可能就敢给你塞个红包，求你在他那份有问题的督查报告上高抬贵手。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你以后还怎么查他们？还怎么保持中立？督查室凭什么立得住？就凭‘唯上’和‘中立’这四个字！
领导要的是一把能查出真问题的快刀，而不是一把跟下面搅和在一起、锈迹斑斑的钝刀，时间久了，谁还信你？领导还会用你？督查室的根就烂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眼前的面碗：“吃饭也是这个道理。别看只是一顿饭，吃了他们的饭，那碗就是烫手的。
席间他们跟你称兄道弟，喝了几杯酒，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忙都敢求你帮，到时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了，违规违纪！不答应，当场翻脸，以后工作更难做！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自己找个小馆子，花十几块钱吃碗面，吃得心安理得，吃得自在踏实。”
裴文辉默默地听着，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任崇超这番话，赤裸、冰冷，却直指核心，道破了督查工作乃至整个官场中某种残酷的生存法则和底线逻辑。
他之前虽然模模糊糊有些感觉，但从未如此清晰、深刻地被人点透。
他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朴实无华的面条，又想起那两盒被毫不犹豫扔出窗外的芙蓉王，忽然明白了任崇超那看似不近人情、甚至有些粗暴的举动背后，所蕴含的某种坚持和智慧。
那扇车窗，隔开的不仅仅是两盒烟。
更是一种界限，一种姿态，一种在复杂泥潭中竭力保持自身不被吞噬的挣扎与坚守。
这碗自己付钱的面，虽然简单，却吃得无比踏实。
而那双曾经推拒过无数诱惑的手，才能在未来，稳稳地握住那柄名为“督查”的权柄之刃。
裴文辉拿起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面汤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
也仿佛，驱散了一些他心中积郁已久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