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区委大院，笼罩在一种午休后特有的、懒散而沉闷的氛围中。
阳光勉强穿透灰蒙蒙的云层，投下微弱的光影，却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刚刚被那张《干部介绍信》挑起的、憋屈的余烬。
裴文辉、裴帅涛、李锦斌三人再次聚集在裴帅涛那辆破旧的捷达车旁。
相比上午出发时那点被迫逃离工作后的隐秘松懈，此刻三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阴霾和烦躁。
那三张轻飘飘的《干部介绍信》复印件，被裴帅涛捏在手里，仿佛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妈的，白跑一趟，还得看那老娘们的脸色。”裴帅涛狠狠拉开车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将复印件摔在副驾驶座位上。
没人接话，李锦斌默默地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依旧低着头，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裴文辉叹了口气，坐进副驾驶，系安全带时，那“嘎吱”作响的座椅弹簧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车子再次发出痛苦的轰鸣，颤抖着驶出区委大院，朝着人社局的方向，重复着上午那条徒劳的路线。
车内的气氛比上午更加压抑，沉默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火气。
再次踏入人社局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大厅里午后的人流似乎稀疏了一些，但那种混杂着等待和漠然的气息依旧浓重。三人熟门熟路地走向公务员管理科所在的走廊。
办公室的门依旧虚掩着。里面，依旧空无一人。
“操！”裴帅涛的低骂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无奈，只能再次靠墙等待。时间在沉默的煎熬中再次缓慢爬行。
墙上的时钟指针仿佛被胶水粘住，移动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挑战他们耐心的极限。
李锦斌焦躁地跺着脚，裴帅涛则不停地看手机，脸色越来越黑。
裴文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放空地看着走廊尽头，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在裴帅涛几乎要忍不住踹门的时候，那个端着保温杯、烫着小卷发的中年女同志，才再次慢悠悠地出现在走廊尽头，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仿佛全世界都该等着她的姿态。
裴帅涛强压着火气，几乎是抢步上前，将手里那三张被捏得有些皱巴的《干部介绍信》复印件递了过去，声音带着明显压抑的急躁：“同志，介绍信复印件带来了，这下可以办了吧？”
那女同志接过复印件，极其随意地扫了一眼，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纸张数量，然后随手将其放在桌上那堆文件的最上面。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手指开始慢吞吞地敲击键盘，似乎在调取什么系统。
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希望这次该死的流程能终于推进下去。
然而，几分钟后，女同志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三人身上，眉头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声音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让他们完全陌生的名词：
“《行政单位在职人员登记花名表》呢？带来了吗？”
《行政单位在职人员登记花名表》又是什么东西？！
三人瞬间再次愣住，脸上的表情从期待瞬间转为惊愕，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所取代。
“什……什么花名表？”裴帅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火气：“没人告诉我们还要这个啊，这又是什么东西？！”
女同志似乎对他们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她放下鼠标，身体微微后靠，用一种带着些许解释意味的语气，平淡地说道：
“这个表是财务那边需要的证明材料，证明你们确实是在职在编人员，工资关系、编制情况都在上面体现。
没有这个表，我没法给你们完善后续手续，系统里关联不上。”
财务？证明材料？在职在编？
这些词汇像重锤一样砸在三人头上，他们根本闻所未闻！
“你上午怎么不说？！”裴帅涛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声音带着明显的质问：“上午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提？让我们跑一趟拿介绍信，现在又冒出个花名表，耍人玩呢？！能不能一次说清楚？！”
面对裴帅涛的质问，女同志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被那种程式化的冷漠所覆盖。
她摊了摊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无辜和理所当然：“我也是才想起来这个流程需要。而且，这个是你们单位财务科该准备好的东西，你们入职的时候就应该涉及到的，你们自己单位没告诉你们吗？”
又是单位没告诉？又是他们的责任？！
一种被戏耍、被推诿的巨大愤怒和憋屈感，如同火山般在三人胸腔里翻涌。
裴帅涛气得脸色通红，拳头攥紧，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裴文辉悄悄拉了一下胳膊。
裴文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但语调依旧有些发硬：“同志，这个表……我们确实不知道。您看，我们现在回去找，这个表长什么样？在哪里能找到？”
女同志似乎懒得再多解释，极其随意地说道：“就是一张表格，上面有你们单位所有在职人员的名单和基本信息，加盖单位公章。财务科或者人事干部那里有，你们回去问行政科或者财务科吧。”
裴燕那里？
要倒是好要，可谁能保证下次要来这个表以后，会不会再有其他的表？时间难不成都浪费在这上面不成？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愤怒、无奈、疲惫……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裴帅涛狠狠瞪了那个重新开始摆弄电脑、仿佛他们不存在一样的女同志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行！”
三人再次沉默地、带着一身的低气压，转身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返回区委办的路途，车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没人说话。
裴帅涛把车开得飞快，老捷达的异响仿佛都在宣泄着主人的怒气。
再次找到行政科，果然，裴燕听到《行政单位在职人员登记花名表》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哦，那个表啊，是有，没人跟我说过需要这个表啊……”
又是一番折腾，等他们终于拿到那张盖着区委办公室鲜红大印的、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行政单位在职人员登记花名表》时，时间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多。
拖着疲惫不堪、几乎快要麻木的身体，三人第三次朝着人社局进发。
这一次，当他们将那份来之不易的《行政单位在职人员登记花名表》递到那位女同志面前时，几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般的眼神看着她，希望这该死的循环能够到此为止。
女同志接过表格，依旧只是极其随意地扫了一眼，仿佛在检查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她将表格放在那叠文件上，手指再次敲击键盘。
就在三人以为终于要结束这场噩梦时——
女同志再次抬起头。这一次，她的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用一种平淡到近乎残忍的语气，抛出了第三个、如同终极审判般的名词：
“哦，还有《控编通知单》呢？编办开的那个，这个也得要。”
《控编通知单》？！
编办？！
轰——！
如同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
裴帅涛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几乎要按在桌子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崩溃而变得嘶哑尖锐：
“你到底有完没完？啊？！一次说清楚能死吗？这又要什么通知单？你怎么不早说？耍我们玩呢？来来回回跑几趟了？！”
女同志被裴帅涛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脸上那程式化的冷漠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很快又被一种混合着不耐烦和“按规定办事”的强硬所取代：
“你冲我喊什么？！规定就是这样，没有编办的《控编通知单》，我怎么知道你们的编制是不是合规的？
手续就是办不了，这是程序，你们冲我发火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找制定程序的人。”
程序！
又是程序！
冰冷的、僵硬的、毫无人情味的程序！
它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迷宫，而他们则是被困在其中的可怜虫，被一个又一个突然冒出的、名为“规定”的关卡，来回驱赶、戏耍，直到精疲力尽，尊严扫地。
裴文辉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愤怒，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谬绝伦的麻木。
他知道，这场循环……
还远未结束。
而他们，只是这庞大官僚机器中，最微不足道、最无力反抗的那一颗被随意拨弄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