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社局那间充斥着冷漠和程序化气息的办公室,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泥潭。
当那位女同志面无表情地抛出第三个要求——“编办的《控编通知单》”时,裴文辉感觉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被反复戏耍和漠视后的彻底麻木。
裴帅涛的爆发如同困兽的怒吼,却只换来对方一句冷冰冰的“按规定办事”和“冲我发火有什么用”。
那堵名为“规定”的墙,冰冷、坚硬、毫无通融的余地,将他们这三颗微不足道的齿轮,死死地挡在外面,徒劳地空转。
三人再次沉默地、带着一身低气压和几乎凝为实质的火气,走出了人社局大楼。
下午的阳光依旧有气无力,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裴帅涛那辆老捷达停在路边,更像是一具锈迹斑斑的、象征着他们此刻处境的铁皮棺材。
“操他妈的!”裴帅涛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老旧的喇叭发出一声刺耳而虚弱的鸣叫,引来路边行人诧异的目光。
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没完了,真是没完了,拿我们当猴耍呢?”
李锦斌蜷缩在后座,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喃喃道:“怎么办……还要跑编办……谁知道编办又要什么……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压抑的沉默再次笼罩了车内,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人。
突然,裴帅涛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不行!不能这么让他们耍着玩了!咱们找王主任去,直接跟王主任说明情况,让他给人社局局长打个电话。
妈的,我就不信,区委办主任亲自打招呼,他们还敢这么刁难?!”
李锦斌闻言,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附和:“对!对!找王主任!只要王主任发句话,肯定管用!咱们这两天净在路上折腾了,啥正事也没干!”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副驾驶上的裴文辉,等待着他的响应。
在他们看来,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也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然而,裴文辉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脸上虽然也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比另外两人多了一丝冷静和一种奇异的、深思熟虑后的沉凝。
“不行。”裴文辉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清晰:“不能找王主任。”
“为什么?”裴帅涛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怕麻烦领导?再不解决,咱们就得被这点破手续拖死!”
裴文辉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裴帅涛和李锦斌,缓缓说道:
“这不是怕麻烦领导。你们想想,为了咱们个人入职手续这点‘小事’,去劳烦区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亲自给人社局局长打电话打招呼?这叫什么?这叫大炮打蚊子。
在王主任那个层面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甚至会觉得我们几个连这点沟通协调的小事都处理不好,能力有问题。”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分析道:“而且,一遇到点障碍就想着找领导告状、搬救兵,这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冲动、不成熟、缺乏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尤其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没有明说“秘书竞争”那件事,但裴帅涛和李锦斌的眼神都瞬间闪烁了一下,显然都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那……那你说怎么办?”裴帅涛的火气似乎被裴文辉的分析压下去了一些,但语气依旧烦躁:
“就这么干耗着?一遍遍被那老娘们当猴耍?咱们是外地人,在这边谁也不认识,除了找领导,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锦斌也眼巴巴地看着裴文辉,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
裴文辉的目光扫过窗外略显萧瑟的街景,嘴角却勾起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一丝冷冽和算计的弧度。
“办法?有。”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通透:
“我们换个思路。这件事,对我们个人来说是大事,关乎手续完备,但在单位整体工作盘子里,它确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单位不会因为我们个人的事,就停下运转,更不会因此就不给我们派活儿。”
他转过头,看向两人,眼神锐利起来:“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三个,虽然是新人,但来了之后,接了多少活儿?
秘书科、督查室、行政科……那些老油条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谁干的?大部分不都落在我们头上了吗?我们现在,说是单位干活的主力之一,不过分吧?”
裴帅涛和李锦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们深有体会。
加班最多的是他们,跑腿最多的是他们,写材料写得头晕眼花的是他们,下乡督查吃土挨骂的还是他们。
“好。”
裴文辉继续说道:“既然我们是干活的主力,那我们如果整天忙于跑自己这点入职手续,来回折腾在这人社局、编办、单位之间,那势必会严重影响我们承担的那些工作进度!督查通报谁写?会议通知谁发?接待方案谁弄?下乡督查谁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两人心上:“一项工作耽误了,可能没人注意,但如果我们手头一堆工作都因为这件事被拖慢了进度,甚至出了纰漏,最先着急的是谁?
肯定是各科室的负责人,是杨曲平科长、是郑明亮主任、是裴少锋主任,甚至是……王主任本人。”
裴帅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摸到了裴文辉的思路,李锦斌也停止了颤抖,若有所思。
“到时候,根本不需要我们主动去哭诉、去告状。”
裴文辉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领导自然会来过问:‘裴文辉他们几个这两天在忙什么?怎么安排的工作进度这么慢?’
这个时候,我们再‘无奈’地、‘如实’地汇报一下我们被人社局各种奇葩要求来回折腾、无法专心工作的困境。
问题,就不是我们‘主动’提交上去的,而是领导‘主动’发现并需要解决的。”
“妙啊!”
裴帅涛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终于露出了兴奋的神色:“这样一来,不是我们能力不行搞不定,而是客观程序太繁琐耽误了工作。
领导为了推进工作,自然会出手协调,还不用我们担任何告状的名声。”
李锦斌也连连点头,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裴文辉最后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轻松:“更何况,对我们自己来说,跑这些手续,虽然憋屈,但至少……
不用坐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些永远也改不完的材料和接不完的电话。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放松和放空了吧?”
车内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一种新的、带着点冷冽和算计的默契,在三人之间悄然达成。
消极怠工,以退为进,借力打力。
这不是反抗,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存智慧。
裴帅涛发动了汽车,老捷达再次发出轰鸣,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充满怨气。
“回单位!”裴帅涛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莫名的“干劲”:“咱们就好好‘忙活’咱们的‘个人大事’,看看谁先着急。”
车子朝着区委大院的方向驶去。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程序驱赶的、茫然无措的齿轮。
他们试图让自己,变成一颗虽然微小,却也能让庞大机器感受到些许“不适”的沙子。
而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