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上海有一种清冽的锋利感。我走在去《妇女生活》杂志社的路上,手里攥着那份修改过三次的专栏计划书,还有顾慎之帮我写的推荐信。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妇女生活》编辑部台鉴:兹推荐陆依萍小姐开设‘衣橱经济学’专栏。其见解独到,文笔锐利,或可为贵刊增色。顺颂时祺。顾慎之”
没有头衔,没有客套,但“顾慎之”这三个字,在上海文化圈里似乎有某种分量。
杂志社在四川中路一栋老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木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气里有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我敲开挂着“编辑部”牌子的门,一个戴着圆眼镜的中年男人抬起头。
“找谁?”
“我找周主编。”我说,“约了两点半。”
男人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我——十九岁的姑娘,洗得发白的蓝旗袍,手里拿着牛皮纸文件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周主编在里间。”他朝里面扬了扬下巴,“直接进去吧。”
我道了谢,穿过拥挤的编辑部。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堆满稿件,两个年轻女编辑正埋头校对着什么。靠窗的位置,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深色长衫的男人正在接电话。
“是,是,王太太您放心,您那篇《如何打理丈夫的西装》这期一定登……”他抬眼看见我,捂住话筒,“你找谁?”
“周主编,我是陆依萍。我们约好的。”
周主编明显愣了一下。他对着电话匆匆说了句“稍后给您回电”,挂断,站起来,又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你就是……顾教授推荐的那位?”
“是。”
他的眉头皱起来,脸上的热情肉眼可见地冷却了:“陆小姐请坐。”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办公室很小,书架上塞满了过刊,墙上贴着发黄的宣传画。周主编重新坐回椅子,没有寒暄,直接问:
“顾教授在信里说你想开个专栏。关于什么的?”
我把计划书推过去:“‘衣橱经济学’——探讨女性穿衣与经济独立的关系。每周一篇,每篇一千五百字左右。”
周主编翻开计划书,看了不到半页,就抬起头:“陆小姐,你多大了?”
“十九。”
“在哪所学校念书?”
“没念大学,在教家塾。”
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明显了——那种混合了失望和不耐烦的表情。
“陆小姐,”他把计划书合上,推回来,“我们《妇女生活》虽然不是什么大刊,但也有自己的定位和读者群。我们的文章,要么是有名望的女士所写,要么是专业人士撰稿。你一个十九岁的家塾老师……”
“周主编,”我打断他,“您看了后面的样稿吗?”
“不必看了。”他摆了摆手,“我知道顾教授面子大,但这种事……不合适。我们杂志的读者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想看的,是如何相夫教子,如何持家有道。你这些‘经济独立’‘自己挣钱’的说法,太激进,也不切实际。”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周主编,”我说,“您知道现在上海有多少职业女性吗?”
他一愣。
“根据去年工部局的统计,上海有正式职业的女性超过八万人。这还不包括那些在家接活计、开小店铺、做家庭教师的。”我把数据报出来,这些都是我这几天从图书馆查来的,“她们每个月拿薪水,自己花钱买衣服、买化妆品、吃饭应酬。您觉得,她们不想看和自己生活相关的文章吗?”
周主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继续:“再说您所谓的‘体面人家的太太小姐’。现在多少名门闺秀出去读大学?多少富家太太自己管着家产甚至参与家族生意?我认识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她每个季度都要亲自审核家里的投资报表——您觉得,她只想看‘如何打理丈夫的西装’?”
周主编的脸色开始变了。
“况且,”我抽出计划书里夹着的几页纸,“这是我做的读者调查。我问了三十位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女性,其中二十八位表示,如果有一个专栏,能从穿衣打扮谈到经济独立、职业发展,她们会很有兴趣。”
我把调查数据推过去。
周主编拿起那几页纸,翻看着。他的手有点抖。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窗外的街道上,电车叮当驶过。
“陆小姐,”良久,周主编才开口,声音干涩,“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但你的文笔,能撑得起一个专栏吗?”
“这里有三篇样稿。”我又推过去一个文件夹,“您可以看看。如果觉得不合适,我立刻就走,绝不再打扰。”
周主编盯着我看了几秒,终于伸手接过文件夹。
他翻开第一页。
那是篇题为《第一件自己买的旗袍》的文章。我写了一个女店员如何攒了三个月的薪水,去裁缝铺定做了一件属于自己的旗袍——不是丈夫送的,不是父亲给的,是用自己挣的钱买的。那种穿上身时的挺直腰杆,那种“这件衣服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写着我的名字”的感觉。
周主编看得很慢。
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看完第一篇,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翻开了第二篇。
第二篇叫《算盘与口红》。讲的是一个女会计,白天在银行里打算盘核账目,晚上涂上口红去听音乐会。她的衣柜里,既有方便工作的素色旗袍,也有出席晚宴的华丽礼服。这两种衣服,这两种生活,在她身上并不矛盾——因为经济独立给了她选择的自由。
周主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第三篇——《母亲的陪嫁》。
那是我以傅文佩为原型写的。一个旧式女子,嫁妆里最值钱的是一箱上好绸缎。多年后,她把这些绸缎拿出来,不是做新衣取悦丈夫,而是开了间小裁缝铺。那些沉寂多年的料子,在剪刀和针线下,变成了一件件能卖出好价钱的旗袍。那箱陪嫁,终于成了她自己的“嫁妆”——嫁给新人生的嫁妆。
周主编放下稿子。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隔壁打字机的声音。
“陆小姐,”他重新戴上眼镜,声音里有了不一样的温度,“这些……真是你写的?”
“是。”
“你……”他斟酌着词句,“你经历过?”
“有些是自己的经历,有些是身边人的故事。”我说,“但感受是真的。”
周主编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章,在计划书的最后一页盖了下去。
“专栏可以开。”他说,“但有几件事要说清楚:第一,稿费按千字两元算,每月结一次;第二,内容不能太激进,不能触碰政治敏感话题;第三,如果连续三期读者反响不佳,我们有权利停掉。”
“可以。”我说,“但我也有条件。”
周主编抬眼看我:“什么条件?”
“专栏署名用‘陆依萍’,不用笔名。文章旁边要配图——我会请朋友画,不用你们出钱。还有,每期专栏末尾,可以附上简短广告:‘本文作者亦经营旗袍定制,地址福煦路某某号’。”
周主编的眉毛又拧起来了:“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我说,“周主编,您刚才也看了样稿,觉得这些文章能吸引读者吗?”
“……能。”
“那为什么不能试试新规矩?”我看着他,“如果专栏效果好,对杂志销量有提升,广告位我可以适当付费。但第一期,我需要这个展示的机会。”
周主编盯着我,眼神里有挣扎,有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第一期可以试。但只有一期。”
“谢谢周主编。”
我刚收起文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周主编,我们申报想转载贵刊上一篇关于……”
话音戛然而止。
我和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陆尔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笔记本,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嘴半张着,那副精英记者的从容瞬间碎了一地。
“依……依萍?”他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在这里?”
周主编也愣住了:“陆记者,你们认识?”
陆尔豪这才回过神,走进来,但眼睛还死死盯着我:“她是我……是我妹妹。”
“妹妹?”周主编看看我,又看看陆尔豪,表情更加复杂了。
我站起身,平静地看着陆尔豪:“二哥。我来跟周主编谈专栏的事。”
“专栏?!”陆尔豪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度,“什么专栏?你能写什么专栏?”
周主编清了清嗓子:“陆记者,你妹妹……陆小姐,确实要为我们《妇女生活》开一个专栏。关于女性穿衣和经济独立的。”
陆尔豪的表情精彩极了——先是震惊,然后是不敢置信,最后变成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恼火的复杂情绪。
“周主编,”他转向周主编,勉强维持着职业笑容,“您可能不太清楚……我妹妹她……她没上过大学,也没正经学过写作。这种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我笑了。
笑得陆尔豪脸色更难看。
“二哥,”我说,“你没看过我写的东西,怎么知道我不能写?”
“你写的东西?”陆尔豪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你写过什么?日记吗?”
周主编这时候插话了,语气有点微妙:“陆记者,我刚才看过陆小姐的样稿。说实话……写得相当不错。尤其是那篇《母亲的陪嫁》,笔力老道,情感真挚,完全不像是十九岁姑娘能写出来的。”
陆尔豪的脸色彻底僵住了。
他看看周主编,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办公室里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收拾好文件袋,对周主编点点头:“周主编,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第一期稿子我三天后送来。”
“好,好。”
我又看向陆尔豪:“二哥,你忙。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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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办公室,能感觉到陆尔豪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背上。
下楼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依萍!”陆尔豪追了上来,在楼梯拐角拦住我,“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搞什么名堂?”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挣钱,养家,过自己的日子。有什么问题吗?”
“你……”陆尔豪压低了声音,但怒气更盛,“你知道刚才我有多丢人吗?我在周主编面前推荐了我们报社一个新记者,说人家复旦毕业,文笔如何了得——结果转头就看见你在这里,跟人家谈专栏?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关心我能不能写,而是觉得我丢了他的脸。
“二哥,”我平静地说,“你的脸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给的。我要过什么日子,要做什么事,也轮不到你来评判。”
“你——”陆尔豪气得手都在抖,“你是不是还在记恨爸?所以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写什么女性独立,搞什么旗袍店,都是在跟陆家作对是不是?”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悲。
上辈子,我哭着求他帮忙,他视而不见。这辈子,我靠自己的本事走出来,他却觉得我在报复。
“陆尔豪,”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听好了: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报复谁,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妈。陆家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至于你觉得丢脸——那是你的事。”
说完,我绕过他,继续下楼。
“等等!”他又追上来,这次语气软了些,“依萍……你要是真缺钱,我可以跟爸说说,让他……”
“不必了。”我打断他,“陆家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走出大门,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
我深吸一口气,把刚才那点不快压下去。不值得为这种事生气。
刚走到街口,身后又传来脚步声——这次不是陆尔豪,是周主编。
他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拿着我刚才落下的钢笔。
“陆小姐,你的笔。”
“谢谢周主编。”
周主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搓了搓手,看着我,欲言又止。
“周主编还有事?”
“陆小姐,”他压低声音,“刚才你二哥在,我没好说……你那几篇样稿,尤其是《母亲的陪嫁》,写得太好了。好到……不像是你这个年龄能写出来的。”
我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周主编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斟酌着词句,“你是不是……认识‘黑豹女士’?”
我看着他,没说话。
周主编自顾自说下去:“《申报》上那篇报道我看了,‘黑豹女士’的文风,跟你那篇《母亲的陪嫁》……有神似之处。都是那种……表面写家常,内里有骨头的写法。”
我笑了:“周主编想多了。‘黑豹女士’那样的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
“是吗……”周主编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只是说,“不管怎样,专栏你好好写。如果反响好……广告位的事,可以再谈。”
“谢谢周主编。”
他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我站在街口,看着周主编消失在门洞里,又抬头看了看二楼编辑部那扇窗。
窗后,隐约能看见陆尔豪的身影。他站在窗前,正往下看。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脸上的表情,我隔这么远都能看清——那是一种世界观被震碎后的茫然和困惑。
我收回目光,转身朝电车站走去。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粒在空气中飞舞。
我知道,从今天起,陆尔豪看我的眼神,再也不会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或厌烦了。
那里面,会多出一些他不想承认的东西:
警惕,审视,还有一丝……隐隐的畏惧。
而我要做的,就是继续往前走。
走到他——走到整个陆家——再也够不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