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那篇报道登出来的第三天,弄堂里来了几个探头探脑的生面孔。
李叔叔在平台上晾衣服时看见了,警惕地告诉我:“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弄堂口转悠半天了,手里还拿着小本子。”
我从窗口瞥了一眼——确实是个记者模样的年轻人,正拦住一个买菜回来的妇人问话。那妇人指了指我们这栋楼的方向。
“来找‘黑豹女士’的。”我说。
傅文佩紧张起来:“那怎么办?要不……这几天你先别出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把最后一颗珍珠扣钉好,“妈,他们问不出什么的。弄堂里没人知道我就是‘黑豹’。”
话虽如此,我还是减少了出门频率。每天除了去给两个固定的学生上课,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整理旗袍店开业的筹备清单。
方瑜帮我跑腿,从印刷厂取回名片和价目表。浅米色的卡纸,正面印着“傅记旗袍——定制与改良”,背面是简短的业务介绍和福煦路新店地址。我摩挲着纸张边缘,心里有了实感。
“依萍,”方瑜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你真不打算承认你就是‘黑豹女士’?”
“承认了有什么好处?”我把名片收进抽屉,“无非是多几个人来打听,多几篇捕风捉影的报道。我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开店,不是当话题人物。”
“可是……现在全上海都在猜啊!”方瑜不甘心,“我昨天去霞飞路那家新开的咖啡馆,听见邻桌两个穿洋装的小姐在讨论,说‘黑豹女士’肯定是个留过洋的摩登女郎,说不定还离过婚!”
我笑了:“那正好。就让她们猜去。”
午后,我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旗袍,准备去圣约翰大学——歌词的事,无论如何该当面谢谢顾慎之。
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
萍水相逢,他完全可以拒绝那封信。但他不但接了,还真的转交给了秦五爷,促成了这笔交易。对于一个大学教授来说,这实在不是分内之事。
圣约翰大学里,梧桐树的秃枝在灰白天空下伸展出凌厉的线条。走到文学院楼下时,我听见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二楼窗户飘出来——是肖邦的《夜曲》,弹得极好,技法娴熟,情感却克制得像一层薄冰。
我循着琴声走上二楼,那扇熟悉的门虚掩着。
琴声停了。
我敲了敲门。
“请进。”顾慎之的声音。
推开门,办公室里没有人弹琴——窗边立着一台老式留声机,黑胶唱片在转盘上缓缓旋转。顾慎之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英文书,闻声转过头来。
“陆小姐。”他放下书,走过来关掉留声机,“请坐。”
“顾先生,”我在他对面坐下,“《红妆》那首歌的事,谢谢您。”
“不必谢我。”顾慎之回到书桌后,推了推金丝眼镜,“词是你的,价值也是你的。我不过是递了封信。”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注意到他书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全是英文,密密麻麻的金融数据和图表。其中一份的抬头印着“汇丰银行”的字样。
一个教文学和写作的教授,需要看这些吗?
“顾先生,”我斟酌着开口,“那晚在大上海,您为什么会……”
“为什么会帮你递那封信?”顾慎之接过话,唇角有极淡的笑意,“因为我好奇。”
“好奇?”
“好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词。”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平静,却有种穿透力,“‘泪腺早枯竭,笑涡藏刀尖’——这种话,不是寻常闺阁女儿能写出来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人经历得多了,自然就写得出来。”
“是吗?”顾慎之不置可否,转而问,“陆小姐今天来,只是为了道谢?”
“还想请教您一件事。”我从包里取出一份叠好的纸,摊开在桌上,“这是我为旗袍店开业写的宣传稿,想登在《妇女生活》杂志上。您看看,这样写是否妥当?”
顾慎之接过稿纸,目光扫过。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声音。他读得很仔细,甚至在某些句子下面轻轻划了线——用的是一支银色钢笔,笔尖极细。
“这里,”他指了指其中一段,“‘傅记旗袍,不为束缚,只为绽放’——‘束缚’这个词,可能会让一部分保守的客人望而却步。可以改成‘不为拘束,只为衬显’。”
我仔细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还有这里,‘每个女人都值得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旗袍’——这句话很好,但可以再加一句:‘从面料到样式,从盘扣到滚边,您说了算。’强调客人的自主权。”
我拿起笔,在草稿上记下。
“另外,”顾慎之把稿纸递还给我,“陆小姐有没有想过,为你的旗袍店写一个专栏?”
“专栏?”
“《申报》或《新闻报》的生活副刊,可以开设一个‘衣橱里的经济学’或者‘旗袍与女性独立’之类的专栏,每周一篇,谈谈穿衣与女性地位、与经济独立的关系。”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既能为店铺宣传,也能确立‘黑豹女士’——或者说陆依萍小姐——在公众眼中的形象。”
我看着他,心里飞快地盘算。
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单纯的广告宣传力度有限,但一个持续输出的专栏,能慢慢建立权威性,吸引特定读者群。
“顾先生,”我说,“您为什么……”
“为什么帮你这么多?”顾慎之又笑了,这次笑容深了些,“陆小姐,上海滩聪明的人很多,但有胆识、有锋芒、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年轻女性,很少。我欣赏这样的人。”
他说得坦荡,反而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对了,”顾慎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课程表,“下周三下午,我有堂公开课,讲‘近代文学中的符号与密码’。如果陆小姐有兴趣,可以来听。”
我接过课程表。公开课地点在大礼堂,题目旁用钢笔标注了一行小字:“文学是表象,密码是真相。”
“密码?”我抬头。
“文学创作中的隐喻、象征、双关……本质上都是密码。”顾慎之靠回椅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读懂它们,就能读懂作者没说出口的话,读懂一个时代没说出口的秘密。”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我会去的。”我把课程表收好,“谢谢顾先生。”
从圣约翰大学出来,我直接去了霞飞路那家新开的咖啡馆——约了方瑜在那里见面,讨论专栏的事。
咖啡馆里人不多,留声机放着轻快的爵士乐。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黑咖啡。
“依萍!”方瑜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陆尔豪!”方瑜在我对面坐下,压低声音,“就在街口那家报社门口,跟几个记者在说话!我悄悄凑近听了听——他们在讨论‘黑豹女士’!”
我心里一动:“他说什么了?”
“他说……”方瑜模仿着陆尔豪那副故作深沉的语气,“‘从文风判断,这位黑豹女士应该受过良好教育,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可能有留洋背景。她近期可能遭遇了重大人生变故,所以文字里既有锋芒,又有苍凉。’”
我差点笑出声。
“还有呢,”方瑜继续说,“有个记者问,会不会是圣约翰或者复旦的女学生写的。陆尔豪很笃定地说不可能,女学生写不出这种阅历感。”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散了。”方瑜耸耸肩,“不过我看陆尔豪那样子,好像对找出‘黑豹女士’特别上心。你说他是不是想抢独家新闻?”
“可能吧。”我搅拌着咖啡,“毕竟他现在在《申报》只是个实习记者,需要做出点成绩。”
方瑜凑近些:“依萍,你真不打算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我喝了口咖啡,“告诉他他那个‘没出息’的妹妹,就是他千方百计想找的‘黑豹女士’?”
方瑜噗嗤笑了:“想想他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我们又聊了会儿专栏的事。方瑜对顾慎之的建议很赞同,还主动提出可以帮我画插图——“民国新女性穿旗袍工作”的系列小画,既雅致又有话题性。
离开咖啡馆时,天已经暗了。霞飞路两旁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
我走在人群里,忽然想起顾慎之说的那句话:
“文学是表象,密码是真相。”
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扮演某种角色,说着某种密码。陆尔豪扮演着精英记者,用专业分析掩盖他对“黑豹女士”真实身份的一无所知。秦五爷扮演着江湖大佬,用爽快买断掩盖他对那首歌词真正价值的敏锐嗅觉。顾慎之扮演着温文尔雅的教授,用学术探讨掩盖他那些复杂的金融文件和神秘的人际网络。
而我,扮演着一个奋力挣扎的底层女孩,用裁缝、家教、写手的身份,掩盖我真正的野心——
我要在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旧世界里,撕开一道口子。
然后走进去。
改变一切。
周三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圣约翰大学。
大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让我意外的是,听众并不全是学生——有穿着中山装的学者,有打扮入时的太太小姐,甚至还有几个穿长袍的老先生。
我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两点整,顾慎之走上讲台。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全场,然后在后排——我的方向——微微停顿了半秒。
“各位下午好。”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澈而沉稳,“今天我们要探讨的话题是:‘近代文学中的符号与密码’。”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
表象——符号——密码——真相
“我们阅读文学作品,首先接触的是表象:人物、情节、语言。但优秀的作品,在表象之下,往往埋藏着层层符号。”
他举了几个例子:鲁迅《药》里的人血馒头,张爱玲《金锁记》里的黄金枷锁,甚至《红楼梦》里那块通灵宝玉。
“这些符号,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密码。破译它们,就能进入作品的第二层、第三层空间。”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而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文学本身也会成为密码。”
礼堂里安静下来。
“二十世纪初的上海,租界林立,思潮激荡,审查与反审查的拉锯从未停止。于是,一些作家开始用隐晦的符号书写不能明言的思想。一段爱情故事,可能暗喻着家国情怀;一篇市井小品,可能隐藏着对时局的讽刺。”
他打开一本泛黄的书,念了一段:
“‘那盏煤油灯在窗台上明明灭灭,像极了这个时代里许多人摇摆不定的心。灯芯快要燃尽了,但天还没有亮。’”
念完,他问:“这段话,表面上在写什么?”
有学生举手:“写一盏灯。”
“实际上呢?”
台下沉默。
“实际上,”顾慎之合上书,“它写的是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知识分子的迷茫与期待。灯是启蒙,天亮是新世界。作者不能直接写政治,于是用一盏煤油灯作为密码。”
他继续讲下去,从文学密码讲到现实中的密码学,讲到二战时期各国如何用文学着作作为密码母本传递情报,讲到上海租界里那些看似普通的广告、布告、寻人启事里,可能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信息。
我听得入了神。
这不只是一堂文学课。这是一堂关于如何在这个复杂世界里,看懂表面之下暗流的课。
“最后,”顾慎之说,“我想以一段我自己的小说片段作为结束。”
他从讲义夹里取出一页纸:
“‘她在雨夜的街道上奔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打不开任何一扇现实的门,但它能打开记忆的锁链,打开被时间尘封的真相。雨越下越大,但她知道,只要跑到下一个路口,就能看见那盏灯——那盏无论风雨,永远亮着的灯。’”
念完,他抬起头:
“这段文字里,钥匙、雨夜、灯,分别是什么符号?它们组成的密码,又在传递什么信息?”
礼堂里响起低低的讨论声。
顾慎之的目光再次落向后排。这次,他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仅仅是在讲课。
他是在教我们——或者说,在教某个人——如何看懂这个充满伪装与密码的世界。
而那个“永远亮着的灯”……
是指引?是希望?还是某个具体的、在风雨中坚守的所在?
下课铃响了。
人群开始散去。我坐在位置上没动,看着顾慎之被几个学生围住提问。他耐心解答,目光偶尔穿过人群看向我。
等最后一个人离开,我才起身走过去。
“顾先生,”我说,“今天的课很精彩。”
“陆小姐听懂了?”他一边整理讲义一边问。
“听懂了前半部分。”我实话实说,“后半部分关于密码实践的内容……还需要消化。”
“很正常。”顾慎之把讲义装进公文包,“密码学是一个需要练习的领域。就像你写歌词——那些意象、隐喻,本质上也是你与听众之间的密码。”
我们并肩走出礼堂。冬日的夕阳把校园染成淡金色。
“顾先生,”走到文学院楼下时,我停下脚步,“您小说里那段话……那盏‘永远亮着的灯’,指的是什么?”
顾慎之也停下来,转头看我。
夕阳的光线斜射过来,给他的金丝眼镜镀上一层暖色的边。镜片后的眼睛很深,很深。
“你猜呢,陆小姐?”他说,声音很轻,“在这样一个时代,有什么东西是‘无论风雨,永远亮着’的?”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答案。
但我没说出口。
有些密码,不需要当场破译。
有些真相,需要时间才能浮出水面。
“我会好好想想的。”我说。
顾慎之笑了:“期待你的答案。”
他转身朝教师宿舍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角。
然后从包里拿出那张课程表,翻到背面。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用银色钢笔写下的小字:
“下周三,同一时间,讲‘经济数据中的文学性’。也许你会感兴趣。”
署名是一个简单的字母:g。
我收起课程表,朝校门外走去。
天色渐暗,但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其中有一盏,或许就是顾慎之说的,那盏永远亮着的灯。
而我,正朝着那光亮走去。
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