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傍晚时分停了。
福煦路的弄堂里积起薄薄一层白色,踩上去有细碎的声响。我推开门时,屋里飘出炖白菜的香味——傅文佩在灶披间忙碌,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依萍回来啦?”她从灶间探出头,脸上带着笑,“谈得怎么样?”
我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脱掉沾了雪的外套:“谈成了。专栏下周开,稿费千字两块,每月结。”
傅文佩擦着手走出来,眼睛亮亮的:“真的?那……那一个月能有多少?”
“按一周一篇、每篇一千五百字算,一个月大概十二块。”我在心里快速计算着,“加上教课和翻译,凑一凑,下个月就能把店面的押金付了。”
傅文佩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摸了摸桌沿。这个动作她做了十几年——每当心里有事,又不敢说的时候,就会这样。
“妈,”我看她一眼,“您有话要说?”
她咬了咬嘴唇,又松开:“依萍……妈今天……去了趟四马路。”
四马路。书肆街。
我心里一动:“去看书了?”
“嗯。”傅文佩点头,声音很轻,“路过那些旧书铺,进去转了转。看见好多书……有新的,也有旧的。”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我……我想着,咱们租的那个店面,不是有两间门面吗?一间做旗袍铺,还有一间……”
她没有说完,但眼睛里闪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光——不是眼泪,不是哀愁,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望。
“您想开书店?”我问。
傅文佩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羞耻的秘密。她低下头,手指绞着围裙边:“我就是……瞎想的。你别当真。”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灶间,掀开锅盖看了看。白菜炖豆腐,里面还加了几个肉丸子——这是李副官早上送来的,说是可心在乡下亲戚家自己做的。
“妈,”我把锅盖盖上,转身看她,“您为什么想开书店?”
傅文佩愣了愣,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我……我年轻的时候,”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外婆家里,其实有不少书。我认字,就是你外婆教的。”
这我是第一次听说。
“后来嫁给你爸爸,”她继续说,“陆家的书房很大,书也多。王雪琴不爱看书,振华……你爸爸也不怎么进书房。有时候,趁家里没人,我就偷偷进去,拿一本书出来看,看完了再偷偷放回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入了回忆:“那些书……有《红楼梦》,有《西厢记》,有外国小说译本,还有些杂志。看着看着,就觉得……世界好像变大了。”
灶间的火苗跳跃着,映在她脸上。
“再后来……搬出来了。”傅文佩苦笑,“书是带不出来的。这十几年,除了偶尔买点便宜的旧报纸,就没怎么正经看过书了。”
她抬起眼睛看我,那眼神里有种近乎恳求的东西:“依萍,我知道现在咱们艰难,不该想这些。但是……但是今天在四马路,我看着那些书架,那些坐在店里看书的人……我就在想,要是咱们也能有个小小的书店,不用大,就放几架子书,让人可以进来看看、翻翻……”
她说不下去了。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粗糙,指节因为常年做针线活而有些变形。
“妈,”我说,“开书店要本钱。书要进货,要压货,还不一定卖得出去。”
傅文佩的眼神黯淡下去:“我知道……我就是……”
“但是,”我打断她,“我们可以试试。”
她猛地抬头。
“店面有两间,没错。”我拉着她在桌边坐下,“一间做旗袍铺,另一间可以隔出一半做书店。进书的本钱不用多——先从我专栏的稿费里预支一部分,进些便宜但好卖的:通俗小说、杂志、学生用的参考书,再加点妇女杂志、生活常识类的。”
傅文佩的眼睛又亮起来,但随即又担忧:“可……可我不会做生意。”
“谁天生就会?”我说,“咱们慢慢学。再说了——”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您不是一直说,想给可心找点事做吗?书店可以请她帮忙看店,她认字,人也机灵。您教她管账、进货,她给您搭把手。工钱从店里出,也不会太多。”
傅文佩的嘴唇动了动,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委屈的泪,不是悲伤的泪。
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泪。
“依萍,”她哽咽着,“妈……妈是不是太贪心了?旗袍店还没开起来,就又想着书店……”
“贪心怎么了?”我拿出手帕递给她,“咱们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过日子,想多挣点、把日子过好点,有什么错?”
她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忽然又想起什么:“可是……书店起什么名字好?”
我想了想:“就叫‘文心书店’,怎么样?取您名字里的‘文’,再加个‘心’,意思是‘文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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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佩喃喃重复:“文心……文心书店……”
她笑了,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但嘴角扬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谈具体怎么操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傅文佩心里种下了——不是别人给的,是她自己想要的。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起身推开门,看见傅文佩坐在煤油灯下,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正一页一页地翻看。
“妈,您还不睡?”
傅文佩吓了一跳,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找出以前记的一些东西。”
我走过去。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纸页已经发脆,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着书名、作者,还有一些简短的心得。
“这是……”我拿起一页看。
“是我以前在陆家书房看书时记的。”傅文佩的声音很轻,“怕忘了,就随手记下来。这本子……还是从你外婆家带出来的。”
我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民国十年三月十二日,读《娜拉》(易卜生)。娜拉最后摔门而去,说‘我要学做一个人’。泪流满面。女子当如是。”
下一页:
“四月五日,读《新青年》上鲁迅先生《我之节烈观》。字字如刀。原来千百年来,女子所受之苦,非天命,乃人祸。”
再下一页:
“五月二十日,读《浮生六记》。芸娘之才情,令人心折。然其命运,又令人扼腕。女子有才,是福是祸?”
我抬起头,看着傅文佩。
煤油灯的光晕里,她的侧脸显得柔和而坚定。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只会哭泣、只会忍耐的旧式女子。但我从不知道,在那些无人看见的夜晚,她曾偷偷读过这些书,曾写下这些字,曾有过这些思考。
“妈,”我说,“您一直……都想开书店,是不是?”
傅文佩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轻轻点头。
“你外婆家开过书肆。”她说,“很小,就在绍兴老家。我小时候,最喜欢趴在柜台后面,闻那些新书的油墨味,看那些来买书的人——有学生,有先生,有穿长衫的,也有穿西装的。”
她的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后来家道中落,书肆关了。再后来……就嫁到上海来了。这十几年,每次路过书店,我都会多看几眼。有时候想,要是能有个自己的小书店,该多好。”
她收回目光,看着我:“可是依萍,妈知道,这世道,女人想自己做点事,太难了。所以一直……一直不敢想。”
“那现在为什么敢想了?”我问。
傅文佩摸了摸那本泛黄的册子,又摸了摸我的手。
“因为我的女儿,”她一字一句地说,“敢在杂志社跟主编谈专栏,敢一个人去见舞厅老板,敢跟自己的哥哥说‘你的脸是你自己的’。我的女儿都这么勇敢,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还能缩在后面?”
我鼻子一酸。
“妈……”
“依萍,”她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很暖,“妈想好了。书店要开,就开在旗袍店隔壁。进什么书,妈心里有数——那些让女人知道自己是谁、能做什么的书,要多进。那些教女人怎么讨好丈夫、怎么忍气吞声的书,一本都不要。”
她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
像一把尘封多年的刀,终于出了鞘。
“还有,”她继续说,“书店里要摆几张桌椅,让人可以坐着看书。要是有人想买书又钱不够,可以租,可以借。要是……要是有女孩子想认字又没人教,妈可以教她们。”
我一怔:“教她们认字?”
“对。”傅文佩点头,“不收钱。就每周抽两个下午,在书店里教。先从最简单的字教起。你小时候认字,不就是我教的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眼泪,不再是哀愁,而是一种近乎明亮的决心。
“好。”我说,“那就这么办。”
第二天一早,傅文佩就拉着李副官去看了店面。
那两间门面在福煦路和贝勒路的转角,位置不算顶好,但也不算差。原来的租客是做洋货批发的,生意做不下去,急着转租。房东是个宁波人,看我们付得起三个月租金押金,很爽快地签了合同。
“这两间门面,”李副官比划着,“一间做旗袍铺,靠街这边开大门,采光好。另一间隔成两半——前半间做书店门面,后半间可以做库房,也可以隔个小间,让可心住。”
傅文佩在空荡荡的店面里来回走了好几趟,脚步轻快得像个小姑娘。
“依萍你看,”她指着朝南的窗户,“这里摆书架,光线最好。那边可以放两张桌子,几把椅子……”
她忽然停下,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急。”我说,“想到就去做。”
接下来的几天,福煦路这间空置许久的店面突然热闹起来。
李副官找来几个老乡帮忙刷墙、铺地、打隔断。傅文佩每天一早就去,带着可心一起,量尺寸、画草图,商量书架怎么做、柜台摆哪里。
方瑜也来帮忙,带来了一叠她画的宣传画稿——穿旗袍的女学生坐在书店窗前看书的场景,旁边一行娟秀的小字:“文心书店,让文字照亮生活。”
“依萍,”方瑜偷偷把我拉到一边,“你妈……变化好大。”
我看着正跟木匠师傅比划书架高度的傅文佩——她穿着件半旧的棉袍,袖子卷到手肘,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完全不像从前那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傅文佩。
“是啊,”我说,“人有了想做的事,就会变。”
第三天下午,我带着从《妇女生活》预支的第一笔稿费——十块钱——去了四马路。
旧书铺林立的街道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我在几家铺子之间转悠,挑了些便宜但成色还不错的书:几套《红楼梦》《水浒传》的通俗版本,一些鸳鸯蝴蝶派小说,几本学生用的字典和参考书,还有近期的《东方杂志》《小说月报》。
最后,我在一家专卖外文译本书铺前停下。
橱窗里摆着几本烫金封面的书——《简·爱》《呼啸山庄》《小妇人》的译本。我走进去,问老板价钱。
“这三本,”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指了指,“一起要的话,一块二毛。”
我合上书:“我要了。”
提着沉沉一捆书回到福煦路时,天已经快黑了。店面里亮着煤油灯,傅文佩和李副官还在忙碌——他们居然自己做了一个简易的书架,虽然粗糙,但很结实。
“依萍回来啦!”傅文佩看见我手里的书,眼睛一亮,“买了这么多?”
“先这些试试水。”在地上,“妈,这里面有本《简·爱》,您一定会喜欢。”
傅文佩接过那本书,摸了摸封面,翻开扉页。
她站在煤油灯下,读着那段话。读得很慢,很认真。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但嘴角是笑的。
“依萍,”她说,“这本书……要放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收拾回家。
路上,傅文佩挽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雪后的夜晚很冷,但我们走得很慢。
“依萍,”她忽然开口,“妈今天……想起你外婆的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女人这辈子,要么认命,要么改命。’”傅文佩的声音在夜色里很清晰,“妈认了十几年命,现在……想试试改命。”
我握紧她的手。
远处,弄堂里的灯火星星点点。
其中有两盏,不久之后,就会亮起新的招牌——
“傅记旗袍”。
“文心书店”。
那是两个女人,决定不再认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