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夜的回信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寄出《经济独立:新女性的第一块基石》的第三天下午,李叔叔从邮局取回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是熟悉的清隽字迹,落款《新月》编辑部。
我拆开信封,里面除了我的原稿,还有两页信纸,以及一张十元钱的汇款单。
钟夜在信里说,文章写得很好,“既有真切的个人经验,又有清醒的理性分析”,决定刊用在下一期的“新女性”专题头条。稿酬按千字四元的最高标准计算,共二十元,先预付一半。
信的末尾,他写了一行让我心跳加速的话:
“若陆小姐有兴趣,下周六下午两点,《新月》编辑部有一场小型沙龙,邀请了几位关注女性议题的作者和读者。若得闲,欢迎莅临。”
下面附了详细的地址,还有一张印着烫金“邀”字的请柬。
我捏着那张请柬,指尖有些发烫。
沙龙。
这个词对我来说既陌生又充满诱惑。上辈子我只在小说里读过,那些进步青年、知识分子聚在一起,讨论文学、哲学、社会变革,空气里都飘着自由和理想的气息。
而现在,我收到了邀请。
以“黑豹”的身份。
“依萍,怎么了?”傅文佩见我发呆,关切地问。
我把请柬递给她看。傅文佩识字不多,但“沙龙”“邀请”这些字还是认得的。她看完,眼睛亮了起来:
“这是……那位钟主编邀请你去?”
“嗯。”我点点头,“下周六下午。”
“去!一定要去!”傅文佩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好机会。依萍,你写的文章能被大主编看中,还能去参加这种……这种文人的聚会,妈替你高兴!”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那点犹豫烟消云散。
是啊,为什么不去?
我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只会缩在角落自怜自艾的陆依萍了。我有文章被刊登,有手艺能养活自己,有勇气反抗不公。
我有资格坐在那个沙龙里,和那些“文人”平起平坐。
“妈,”我把请柬收好,“我会去的。”
傅文佩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得做件新衣服。去那种场合,不能穿得太寒酸。”
“不用。”我说,“就穿我那件蓝色的旗袍,洗得干净,熨得平整就行。我是去讨论文章的,又不是去比谁穿得贵。”
傅文佩还想说什么,但看我神色坚定,终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咱们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衣裳。”
正说着,方瑜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依萍!阿姨!大新闻!”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你们猜怎么着?赵太太那件礼服,在茶会上出尽风头!好几位太太都问是在哪儿做的,赵太太把咱们铺子的地址都给出去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傅文佩的手艺,终于开始在上海的太太圈子里传开了。
“还有呢!”方瑜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陆伯父那边……最近不太顺。”
我挑了挑眉:“怎么说?”
“具体我也不清楚,是我爸在饭桌上说的。”方瑜的父亲在银行做事,消息灵通,“好像是陆家参股的一家纱厂出了什么问题,资金周转不灵。陆伯父这几天到处找人借钱呢。”
我沉吟片刻。
陆家的生意出问题,这倒是个意外消息。上辈子似乎也有这么一遭,但具体细节我记不清了——那时我满心都是何书桓和如萍的事,哪有心思关心这些。
“还有,”方瑜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何书桓和如萍的婚事,可能要黄。”
这下连傅文佩都抬起头来:“黄了?为什么?”
“好像是何家生意也出了问题,陆伯父那边就不太愿意了。”方瑜撇撇嘴,“要我说,活该。何书桓那种人,哪里配得上如萍……啊不是,我是说……”
她尴尬地住了口,偷瞄我的脸色。
我笑了笑:“你说得对,他确实配不上如萍。”
方瑜松了口气,又兴奋起来:“依萍,咱们的英文课和记账课,报名的人越来越多了!现在有八个学生,排课都排不过来。要不……咱们租个正经的教室?”
我摇摇头:“暂时还不行。一来租金贵,二来目标太大。陆家那边还盯着呢,不能太招摇。”
“也是。”方瑜有些遗憾,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就在你家挤挤吧。反正学生们也不介意,都说你教得比学校先生还好。”
我们又聊了会儿,方瑜才匆匆赶去上课。
她走后,傅文佩轻声说:“依萍,何家要是真不行了……如萍那孩子,也挺可怜的。”
“妈,”我放下手里的针线,“如萍有王雪琴护着,有陆振华宠着,轮不到咱们可怜。况且,婚事黄了未必是坏事。何书桓那种人,嫁给他才是真可怜。”
傅文佩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对。是妈想岔了。”
日子继续向前。
裁缝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和傅文佩商量着,等攒够了钱,就在附近租个小店面,正正经经开个旗袍店。李叔叔每天忙进忙出,除了帮忙照看铺子,还抽空做了几个新的展示架,把平台布置得越发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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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周五。
晚饭后,我正核对账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傅师傅!依萍小姐!开门啊!”
是隔壁陈太太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
李叔叔去开门。陈太太冲进来,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条手帕,声音都变了调:
“不好了!我家玉娟……玉娟她……她去大上海舞厅了!”
傅文佩一愣:“玉娟?她去舞厅做什么?”
“说是同学过生日,非要去看热闹!”陈太太急得直跺脚,“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去那种地方……这要是传出去,名声可就毁了!我让她爸去寻,她爸那个没用的,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
大上海舞厅。
这个名字让我心里一沉。
那是上海滩最有名的舞厅,也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上辈子,梦萍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陈太太,您别急。”我站起身,“玉娟什么时候去的?跟谁一起?”
“就、就晚饭后,说是跟圣玛丽女中的几个同学……”陈太太抓住我的手,“依萍小姐,你读过书,见识多,帮我想想办法……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半。
这个时间,舞厅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李叔叔,”我当机立断,“您陪我去一趟。妈,您在家陪着陈太太。”
傅文佩有些担心:“依萍,那种地方……”
“没事。”我换上那件最朴素的蓝色旗袍,把头发挽成髻,“我去看看,找到玉娟就带她回来。”
李叔叔二话不说,去里间拿了件外套:“依萍小姐,我跟你去。”
我们出了门,在巷口叫了辆黄包车。
“大上海舞厅。”我对车夫说。
车夫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没说什么,拉起车就跑。
夜色中的上海,和白日里是两副面孔。霓虹灯闪烁,爵士乐从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电车叮当驶过,穿着旗袍和西装的红男绿女在街道上穿梭。
大上海舞厅在法租界最繁华的地段。三层高的欧式建筑,门楣上挂着巨大的霓虹招牌,红绿蓝三色灯光交替闪烁,晃得人眼花。门口站着穿制服的侍者,还有几个打扮妖艳的舞女在招揽客人。
黄包车在街角停下。李叔叔付了钱,低声说:“依萍小姐,这地方……”
“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李叔叔,您在门口等我。我进去找人,找到了就出来。”
“不行,我跟你一起进去。”
“您进去反而惹眼。”我说,“我一个小姑娘,进去找人还说得过去。您一个男人,又是这副打扮,容易被盯上。”
李叔叔犹豫了一下,终究点了点头:“那我在对面茶馆等。您要是半小时不出来,我就进去找。”
“好。”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朝舞厅门口走去。
门口的侍者打量了我一眼,见我穿着朴素但整洁,不像是来玩的,伸手拦住:“小姐,有约吗?”
“我来找人。”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圣玛丽女中的几个女学生,应该在里面。”
侍者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里面走出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看见我,眼睛一亮:
“哟,这位小姐面生啊。找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佻。我忍住不适,点点头:“我妹妹在里面,我来带她回家。”
“妹妹?”男人笑了,“来这儿的都是找乐子的,哪有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小姐既然来了,不如进去玩玩?我请客。”
他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正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秦经理,这位小姐是我请的客人。”
我回过头,愣住了。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灯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看不清眼神,但整个人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质,和舞厅里喧嚣浮躁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经理的表情瞬间变了,从轻佻变成了恭敬:“顾先生?您认识这位小姐?”
“认识。”男人走上前,很自然地站到我身边,隔开了秦经理,“陆小姐是我朋友。怎么,秦经理有意见?”
“不敢不敢!”秦经理连连摆手,“既然是顾先生的朋友,快请进,快请进!”
他让开路,脸上堆满了笑。
男人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陆小姐,请。”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舞厅,心里满是疑惑——他怎么会知道我姓陆?又为什么要帮我?
舞厅里面比我想象的还要喧嚣。巨大的水晶吊灯照亮了整个大厅,留声机里放着最新的爵士乐,舞池里挤满了跳舞的男女。空气里混杂着香水、烟草和酒精的味道,熏得人头晕。
“顾先生,”我轻声说,“谢谢您帮我解围。不过……我们认识吗?”
男人侧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我,闪过一丝笑意:“现在算认识了。我叫顾慎之,圣约翰大学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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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慎之。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方瑜提过,圣约翰大学有个年轻的客座教授,学问很好,讲课也精彩,在学生里很受欢迎。
“顾先生,”我说,“我是陆依萍。刚才真的谢谢您。”
“举手之劳。”顾慎之带着我穿过人群,来到二楼的环形走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舞池,视线好了许多,“陆小姐来这种地方……找人?”
“嗯。”我简单说了陈玉娟的事,“我妹妹的同学把她带到这里,她家里急坏了。”
顾慎之点点头,没多问,目光在舞池里扫视:“你看那边。”
他指了指舞池东南角。
果然,几个穿着圣玛丽女中校服的女孩子,正挤在一张圆桌旁,兴奋地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正是陈玉娟。
她显然喝多了,脸颊通红,手里还拿着个酒杯,跟旁边的女同学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旁边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正殷勤地给她倒酒,一只手看似无意地搭在她椅背上。
“那个人叫王老三,这一带有名的混混。”顾慎之低声说,“专骗涉世未深的女学生。”
我心里一紧:“我得去把她带出来。”
“我陪你去。”顾慎之说,“这种人,你一个小姑娘应付不来。”
我们下了楼,朝那个角落走去。
走到桌前时,陈玉娟正仰头要喝那杯酒。我快步上前,一把夺过酒杯:
“玉娟,该回家了。”
陈玉娟愣住了,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依萍……姐姐?你怎么来了?”
“你妈让我来找你。”我握住她的手,“走吧,跟我回家。”
“我不!”陈玉娟甩开我的手,醉醺醺地说,“我们玩得正高兴呢……王先生说,一会儿还请我们去吃宵夜……”
那个叫王老三的男人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小姐,你是玉娟的姐姐?既然来了,一起玩玩嘛。我请客。”
他说着,就要来拉我的胳膊。
顾慎之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王老三,这位小姐是我朋友。”
王老三看见顾慎之,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堆起笑:“哟,顾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这位小姐是您的朋友?”
“是。”顾慎之的声音很平静,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来找她妹妹,人我带走。你有意见?”
王老三脸上的笑僵住了。他看了看顾慎之,又看了看我,最终悻悻地让开:“既然是顾先生的朋友……那当然,当然。”
我扶着陈玉娟往外走。她的几个同学见势不对,也都跟着起身。
走到门口时,陈玉娟还在嘟囔:“依萍姐姐,你干嘛呀……我们玩得好好的……”
“闭嘴。”我低声说,“你再闹,明天整个弄堂都会知道你醉醺醺地从大上海舞厅出来。”
这句话终于让她清醒了些,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出了舞厅,夜风一吹,陈玉娟打了个寒颤,酒醒了大半。她看着等在门口的李叔叔,还有对面茶馆里探头张望的陈太太,脸色一下子白了。
“妈……妈怎么也来了……”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说,“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跑到这种地方来,你妈能不急?”
陈太太从茶馆冲出来,一把抱住女儿,又哭又骂。陈玉娟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说话。
等她们情绪平复些,我才说:“陈太太,人找到了,快带她回去吧。今晚的事,别声张。”
“我知道,我知道。”陈太太连连点头,“依萍小姐,谢谢你……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不用谢。”我摆摆手,“快回去吧。”
看着她们母女走远,我才松了口气。
一回头,发现顾慎之还站在舞厅门口,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顾先生,刚才……谢谢您。”
“举手之劳。”顾慎之笑了笑,“陆小姐很勇敢。”
“不是勇敢,是没办法。”我说,“总不能看着她出事。”
顾慎之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的名片。陆小姐以后若有事,可以来圣约翰大学找我。”
我接过名片。米白色的硬卡纸上印着两行字:
顾慎之
圣约翰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
下面是手写的办公室地址和电话号码。
“谢谢顾先生。”我把名片收好,“今天真的麻烦您了。”
“不麻烦。”顾慎之顿了顿,忽然说,“陆小姐,我听说……《新月》杂志最近在办一个沙龙,讨论女性议题。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我心跳快了一拍:“顾先生怎么知道……”
“我是《新月》的读者。”顾慎之笑了笑,“偶尔也写点文章。听编辑部的人说,这次沙龙邀请了‘黑豹’——就是写《论‘孝道’新解》的那位作者。我想,陆小姐或许会感兴趣。”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我心里却掀起波澜。
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我会考虑的。”我说,“谢谢顾先生提醒。”
顾慎之微微颔首:“那么,陆小姐,再见。”
“再见。”
他转身走回舞厅。背影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显得有些朦胧。
李叔叔走过来,低声说:“依萍小姐,那位顾先生……”
“是个好人。”我说,“我们回去吧。”
坐在黄包车上,夜风扑面而来。
我捏着口袋里那张名片,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顾慎之。
圣约翰大学教授。
《新月》的读者。
他今天出现在舞厅,是巧合吗?他帮我解围,真的只是路见不平吗?他提到《新月》的沙龙,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暗示?
我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对我没有恶意。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
等下周的沙龙,或许会有答案。
黄包车在福煦路弄堂口停下。我付了钱,和李叔叔一起走回去。
远远地,就看见我们家窗前那个鹅黄色的平台,在夜色里静静地亮着——傅文佩点了一盏煤油灯挂在外面,为我们留光。
那光很微弱,但足以照亮回家的路。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上海。
霓虹闪烁,笙歌未歇。
这个世界很大,很复杂,有光明也有黑暗。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只要手里有本事,心里有方向,再黑的夜,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至于顾慎之……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继续往前走。
推开屋门,暖黄的灯光涌出来,裹住一身寒气。
“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