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经是傍晚六点。
暮色四合,弄堂里飘起炊烟。李副官正帮着把平台上的布料样品收进屋里,又把那张简易的木桌搬进去。他动作利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正德,今天辛苦了。”傅文佩端了碗热水递给他,“喝口水,歇会儿。”
李正德接过碗,憨厚一笑:“不辛苦。傅太太今天接了六单,真厉害。”
傅文佩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都是客人信任。”
我在一旁清点今天的账目。六单生意,三单是定制新旗袍,两单是改衣服,还有一单是给赵太太那件礼服加急——她临时决定提前三天取货,愿意多付三块钱工钱。
定金加上加急费,今天收了二十一块五。
“妈,”我合上账本,“赵太太那件礼服,您今晚加加班,能赶出来吗?”
傅文佩想了想:“镶边和盘扣都做好了,就差缝袖子和下摆。我今晚不睡,应该能赶完。”
“那辛苦您了。”我从钱匣里数出五毛钱,“李叔叔,您跑一趟,去巷口买几个肉包子,再带碗馄饨。今晚咱们加餐。”
李正德接过钱,应声去了。
傅文佩坐在灯下,开始赶工。深紫色的织锦缎在她手中翻转,针线穿梭,发出细密的声响。她的侧影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肃穆。
我坐到桌子的另一头,继续翻译《现代经济学导论》。今天要完成第九章《通货膨胀与货币政策》,内容有些枯燥,但必须啃下来。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写字声、缝纫声,三种声音交织,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李正德很快回来了,除了肉包子和馄饨,还带了两个茶叶蛋。
“我看今天生意好,加两个蛋,庆祝庆祝。”他笑呵呵地说。
我们围坐在桌边吃晚饭。肉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馄饨汤里撒了葱花和虾皮,鲜香扑鼻。傅文佩吃得很快,吃完立刻又拿起针线。
“傅太太,您慢点吃,别噎着。”李正德劝道。
“没事,赶工要紧。”傅文佩头也不抬。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为了给我凑学费、买件像样的衣服,没日没夜地做针线。只是那时,她做的是粗活,挣的是微薄的血汗钱。现在,她做的是精细的手工,挣的是对得起手艺的报酬。
同样是辛苦,意义却不同。
吃完饭,李正德收拾碗筷,我继续翻译。到晚上九点,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七页。手腕酸得厉害,我放下笔,活动手指。
傅文佩还在缝袖子,眼睛盯着针脚,一眨不眨。
“妈,歇会儿吧。”我说。
“就快好了。”她轻声说,“袖子缝完,就剩底边了。”
李正德已经回去了,说明天一早再来。屋子里只剩我们母女。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梆,梆,梆——三更天了。
我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手边。
“依萍,”傅文佩忽然开口,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活计,“你说……赵太太会满意吗?”
“会。”我说得肯定,“您的手艺,配得上这块料子。”
傅文佩嘴角弯了弯,没再说话,继续飞针走线。
凌晨两点,最后一道线缝完。
傅文佩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礼服展开,挂在临时搭起的木架上。
深紫色的织锦缎在灯光下流淌着暗哑的光泽,金线牡丹栩栩如生,黑缎镶边勾勒出典雅的轮廓,珍珠盘扣精巧别致。整件礼服雍容华贵,又不失端庄。
“真好看。”我由衷地说。
傅文佩站在礼服前,看了很久,眼眶渐渐红了。
“妈?”我有些担心。
“没事……”她擦了擦眼角,“我就是……就是没想到,我也能做出这样的衣服。”
“您本来就能。”我说,“只是以前,没人给您机会,您自己也不敢信。”
傅文佩转过身,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下来:“依萍,谢谢你。”
我握住她的手:“妈,是您自己争气。”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晚,但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赵太太的女儿周丽华准时来取衣服。
她看到那件礼服时,眼睛瞪得老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这也太漂亮了!”她终于惊叹出声,“比我妈之前在上海最好的裁缝店做的都好看!”
傅文佩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周小姐,您仔细看看,有没有哪里不满意……”
周丽华仔细检查了领口、袖口、盘扣、缝线,越看眼睛越亮:“没有!都很好!傅师傅,您手艺真绝了!”
她爽快地付了尾款——五块钱,又额外给了两块钱“赏钱”。
“傅师傅,我妈下个月还要参加一个茶会,到时候还来找您做衣服!”周丽华抱着装礼服的盒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傅文佩握着那七块钱,手微微发抖。
“妈,”我笑着说,“您现在信了吧?您的手艺,值这个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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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佩重重点头,把七块钱仔细收进钱匣里。
赵太太这件礼服,成了最好的活广告。接下来的几天,上门定制旗袍的客人更多了。有太太小姐们口口相传的,有看到挂在平台上的样品慕名而来的,甚至还有两个洋人太太——据说是看了周丽华母亲寿宴上那件礼服,特意找过来的。
傅文佩忙得脚不沾地,但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她不再怯懦,量尺寸时声音清晰,讲解款式时条理分明,报价时也从容自信。
李正德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不仅帮忙招呼客人、记单子,还凭着自己的人脉,联系上了两家绸缎庄,能以更优惠的价格拿到好料子。
而我,除了翻译和教课,也开始着手写答应钟夜的那篇《经济独立:新女性的第一块基石》。
写到一半时,我想起沈会长说的话:“用事实说话,用证据佐证。”
于是我在文章里加入了具体的数据和案例——我和傅文佩一周内挣了多少钱,接了多少单生意,那些来学技能的女学生如何规划未来。我没有点名道姓,但所有细节都真实可查。
文章写完那天,正好是方瑜表哥约定的交译稿的日子。
下午三点,我抱着厚厚一沓译稿,去了商务印书馆。
方瑜的表哥叫周明轩,三十出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在编辑部的会客室见我,接过译稿,快速翻看了几页。
“陆小姐,”他抬起头,眼神里有掩不住的欣赏,“你的翻译质量比我想象的还好。专业术语准确,文笔流畅,甚至有些地方的表达比原文更清晰。”
“周先生过奖了。”我说。
“不是过奖。”周明轩认真地说,“这本书的翻译难度不低,你能在一个半月内完成,还保证这样的质量,很不容易。我们主编看了前三章样本,也很满意。”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一百块尾款。另外,主编说,如果这本书销量好,年底还会给你分版税。初步估计,不会低于五十块。”
我接过信封。一百块,沉甸甸的。
“谢谢周先生。”
“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周明轩顿了顿,“陆小姐,我们出版社最近在策划一套‘女性丛书’,想找有见识的女性作者写稿。题材不限,可以是个人经历,可以是社会观察,也可以是实用技能。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心跳快了一拍:“稿酬呢?”
“千字四元起,销量好的话有版税。”周明轩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写个提纲和样章给我们看看。”
“我愿意。”我说得毫不犹豫。
“好。”周明轩笑了,“那咱们就算约定了。你写完提纲,随时联系我。”
从商务印书馆出来,怀揣着一百块钱巨款,我脚步都有些发飘。
一百块。
上辈子,我在陆家讨要一年的“施舍”,也就这个数。而现在,我靠自己的本事,一个半月就挣到了。
这感觉,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人踏实。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去了四马路的百货公司。
傅文佩那件深蓝色夹袄已经穿了好几年,袖口都磨破了。我想给她买件新棉袄。
在女装柜台前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藏青色的棉袄,料子厚实,做工细致,领口和袖口镶着素雅的灰色滚边。价格不菲——八块钱,但我没犹豫。
又给自己买了支好点的钢笔——翻译和写作都用得上。剩下的钱,存起来,做以后租铺面的本钱。
拎着东西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傅文佩正在平台前给一位太太量尺寸,看见我回来,眼睛一亮。
等客人走了,我把棉袄递给她:“妈,试试看。”
傅文佩愣了愣,接过棉袄,手轻轻摩挲着厚实的料子,眼圈慢慢红了。
“依萍……这太贵了……”
“不贵。”我说,“您值得。”
傅文佩试了试,大小正合适。藏青色衬得她皮肤白了三分,人也精神了。
“好看。”李正德在一旁憨笑,“傅太太穿这个,像学堂里的先生太太。”
傅文佩有些不好意思,但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晚饭后,我们照常各忙各的。我继续写文章,傅文佩做旗袍,李正德在一旁帮忙熨烫布料。
九点多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不是常客的节奏。
李正德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浅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
“请问,陆依萍小姐在吗?”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刻意调整过的磁性。
我抬起头。
那张脸,我太熟悉了。
何书桓。
上辈子让我哭干了眼泪,耗尽了心血,最后却挽着如萍的手走进教堂的男人。
此刻,他站在我们家简陋的门前,手里捧着鲜红的玫瑰,脸上带着那种招牌式的、悲天悯人又深情款款的表情。
“书桓?”傅文佩有些惊讶,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佩姨。”何书桓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我身上,“我听说依萍和您搬出来了,一直想来看看。今天正好路过,就……”
他顿了顿,把玫瑰花递过来:“依萍,送给你。”
我没接。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何书桓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很快又调整回来,眼神更加温柔:
“依萍,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那天在陆家,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说话,是我不对。但我心里一直是……”
“何先生,”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有事说事,没事请回。我们很忙。”
何书桓愣住了。
上辈子,他只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说些软话,我就会心软,会原谅他的一切摇摆不定。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依萍,”他收回手,表情有些受伤,“你变了。”
“是啊,变了。”我说,“变聪明了。”
何书桓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保持风度:“依萍,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陆伯父的做法,我也觉得过分。但你们毕竟是父女,血浓于水。你这样倔强,对你和佩姨都没有好处。”
他走上前一步,语气越发诚恳:
“我今天来,是想劝你回家。陆伯父那边,我去帮你说。只要你愿意低头认个错,一切都还能挽回。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太辛苦了。回陆家,你还是陆家小姐,何必……”
“何先生,”我再次打断他,“您是以什么身份来劝我?陆家的说客?还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何书桓脸色一变:“依萍,我和如萍……那是父母的意思。我心里真正……”
“停。”我抬手,制止他说下去,“何先生,您那些话,留着跟如萍说吧。我这儿忙,没空听。”
我转身继续写文章,不再看他。
何书桓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大概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这种态度对他。
上辈子,他是我的神。
这辈子,他只是个……普信男。
傅文佩有些不安,想打圆场,但看了看我的脸色,终究没开口。
李正德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
良久,何书桓才涩声开口:“依萍,你真的……这么恨我?”
我放下笔,抬起头,看着他:
“何先生,您想多了。我不恨您,也没空恨您。我只是觉得,您与其在这儿表演深情,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如萍那样的‘大家闺秀’,还是想要我这样的‘叛逆女子’。想清楚了,选定了,就别再左右摇摆,耽误别人也恶心自己。”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刻薄。
何书桓的脸彻底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看了看手里的玫瑰,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的狼狈。
最后,他转身,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
门关上,隔绝了他仓惶的背影。
傅文佩叹了口气:“依萍,你刚才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重吗?”我重新拿起笔,“妈,您还没看明白吗?何书桓这种人,永远活在自我感动里。他觉得他深情,他悲悯,他为所有人着想。实际上,他最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感受。上辈子……”
我顿了顿,改口:
“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傅文佩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他要是真有心,早就该站出来替你说话。现在跑来献殷勤,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李正德在一旁轻声说:“我听说,何家最近生意不顺,想攀陆家的关系。何少爷今天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劝依萍小姐回家。”
我挑了挑眉。
原来如此。
难怪上辈子何书桓在如萍和我之间摇摆不定——如萍是陆振华最宠爱的女儿,娶了她,等于搭上了陆家的势。而我,只是个不受待见的“逆女”。
算盘打得真精。
可惜,这辈子,我不陪他玩了。
“李叔叔,”我说,“以后何书桓再来,直接说我不在。”
“明白。”
夜深了。
我写完文章的最后一段,放下笔。
稿纸上,《经济独立:新女性的第一块基石》完整地铺展开来。五千多字,字字真切,句句有力。
明天寄给钟夜。
我相信,他会喜欢的。
窗外,月色清明。
我走到窗边,看着弄堂里斑驳的月光,心里一片平静。
何书桓的出现,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些微涟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因为我的心,已经不在那个小情小爱的池塘里了。
它在更广阔的海里。
那里有事业,有理想,有真正的尊严和自由。
至于何书桓?
就像我说的。
先放“普信男”分类里吧。
等我腾出手来,再慢慢清理这些上辈子遗留的垃圾。
现在,我要忙着搞钱,忙着成长,忙着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没空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