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抉择(1 / 1)

武昌城楚王府的花园里,春日阳光斜斜洒下,照在那株盛开的“十八学士”山茶上。粉白花瓣层层叠叠,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极了美人含羞时轻颤的睫毛。

朱宸濠站在花前,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铜制沙漏。细沙从上半部分缓缓流向底部,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眼前不是生死关头,而是某个悠闲的午后。

“这沙漏流完,大概需要一刻钟。”他将沙漏放在石桌上,抬头看向站在花园中央的女儿,“清瑶,你说李远能在这一刻钟里杀进来吗?”

朱清瑶看着父亲,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三年了,自从父亲在南昌起兵,她就再没见过他。如今再见,他鬓角已生白发,眼角皱纹深了许多,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从前更加锐利——也更多了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

是疯狂吗?还是绝望?

“父王,收手吧。”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悲哀,“现在投降,陛下看在您毕竟是宗室的份上,或许……”

“或许什么?或许会给我一杯毒酒,让我体面地去死?”朱宸濠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苍凉,“清瑶,你不懂。有些人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窝窝囊囊地活。你父王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转身走向那株山茶,伸手抚摸花瓣。动作很轻,像在抚摸情人的脸。

“这花我养了三年。”他喃喃道,“第一年不开花,第二年只开了一朵,今年终于开满了。可惜,我看不到它明年开花了。”

花园外,兵器交击声、惨叫声越来越近。王府的防线正在崩溃。前殿方向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还有李远指挥作战的喊声——他已经杀进来了。

严嵩站在亭子边,手里攥着火折子,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看朱宸濠,又看看朱清瑶,再看看那个沙漏,额头上冷汗涔涔。

“王爷……”他颤抖着开口,“要不……要不咱们还是……”

“严先生怕了?”朱宸濠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当初你投靠我的时候,不是说愿意与我共谋大事,生死与共吗?怎么,事到临头,又后悔了?”

严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下官……下官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觉得这样玉石俱焚,实在……实在不值啊!”

“值不值,我说了算。”朱宸濠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严先生若想走,现在还可以走。从花园后门出去,有条密道直通江边,那里备了船。”

严嵩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求生是人的本能,尤其是他这种聪明人,最知道活着有多重要。但最终,他摇摇头,重新站起来:“下官……下官不走。下官这条命是王爷救的,今天就还给王爷。”

朱宸濠看着他,许久,点点头:“好,算我没看错人。”

沙漏里的沙,已经流了三分之一。

前殿,李远一剑刺穿最后一个侍卫的胸膛。温热的血溅了他满脸,带着铁锈般的腥味。他抹了把脸,抬头看向通往花园的月洞门。

门紧闭着,但从门缝里,他能看见花园里的景象——朱清瑶站在中间,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至少上百人。那些弩箭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了毒的。

“大人,门从里面闩死了。”陆炳喘着粗气,肩头中了一箭,箭杆还在肉里颤动着。他硬是折断了箭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撞开它?”

李远摇头,眼睛死死盯着门缝里的景象:“不能撞。一撞门,里面的弓弩手就会放箭,清瑶第一个死。”

“那怎么办?”

李远环顾四周。花园的围墙高两丈,砖石砌成,打磨得光滑平整,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但围墙上方,有飞檐翘角——那是王府建筑的屋顶,瓦片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花园内部。

“上房。”李远当机立断,“从屋顶进去,从上面攻击那些弓弩手。”

“可是大人,咱们没带钩索,怎么上房?”

李远看向身后还能战斗的士兵。经过一路厮杀,他带来的三百精锐只剩不到两百人,而且大半带伤。但这些人眼神依然坚定,没有人退缩。

“谁会搭人梯?”他问。

立刻有十几个人站出来:“我会!”

“好。”李远指着围墙旁的厢房屋顶——那里离花园围墙只有一丈多远,是最近的突破口,“搭人梯,先上去几个人,然后用腰带连起来,拉其他人上去。快!”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第一个是陆炳手下的亲兵,叫张石头,身材矮壮,手脚麻利。他踩在两个弟兄的肩膀上,双手扒住房檐,一个引体向上就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利落,不愧是锦衣卫里选出来的精锐。

上了屋顶,张石头立刻解下腰带,一头拴在房梁上,一头扔下来。第二个人抓住腰带,被拉上去,再解下自己的腰带……

不到半刻钟,三十多名精锐士兵已经上了屋顶。他们趴在瓦片上,尽量压低身形,悄悄向花园方向移动。瓦片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被花园外的喊杀声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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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朱宸濠看到了屋顶上的人影。他笑了笑,对严嵩说:“你看,我女婿还挺聪明。”

严嵩紧张地看着沙漏——沙已经流了一半。细沙从狭窄的瓶颈里缓缓落下,每一粒都像是生命在流逝。

“王爷,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朱宸濠抬头看向屋顶,“李远,既然来了,就下来吧。咱们翁婿,也该见见面了。”

屋顶上,李远站起身。他没有贸然跳下去,而是仔细观察花园里的布局。弓弩手分成四组,每组二十多人,分别站在花园四角。朱清瑶在花园中央,距离每组弓弩手都有十几步的距离。这意味着,无论他从哪个方向突袭,都来不及在箭雨到达前救下朱清瑶。

更麻烦的是,朱清瑶身边还站着两个持刀的死士,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只要他稍有异动,那两把刀随时可能落下。

除非……

“宁王。”李远朗声道,声音在花园里回荡,“我们谈谈。”

“谈什么?”朱宸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新奇玩意儿,“谈你怎么娶了我女儿,还是谈你怎么带兵来打我这个岳父?”

“谈条件。”李远从屋顶跳下,落在花园的假山上。假山离朱宸濠大约三十步距离,中间隔着半个花园,“你放了清瑶,我保证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朱宸濠大笑,笑声在花园里回荡,惊起几只藏在树上的鸟雀,“什么样的生路?把我关进凤阳高墙,圈禁到死?那样的生路,不如不要。”

“至少可以活着。”李远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动摇,“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希望?”朱宸濠笑容收敛,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李远,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从起兵那天起,就没想过活着收场。我想要的不是活着,是赢——要么赢下天下,要么赢一场轰轰烈烈的败局。”

他指向那个沙漏:“沙漏流完,花园地下的五千斤火药就会引爆。到时候,整个楚王府,包括你我,包括清瑶,包括这些弓弩手,都会化作齑粉。这就是我给自己安排的结局,怎么样,够不够轰轰烈烈?”

李远心头一沉。五千斤火药……他在北疆用过火龙出水,知道一斤火药的威力有多大。五千斤,如果真引爆,别说楚王府,恐怕半个武昌内城都会被夷为平地。

“你疯了。”他咬牙道。

“也许吧。”朱宸濠不以为意,甚至还伸手摘下一片山茶叶子,放在鼻尖轻嗅,“但疯子有疯子的快乐。比如现在,我可以看着你这个号称算无遗策的女婿,在我面前束手无策。这种感觉,很好。”

沙漏里的沙,只剩最后三分之一。

屋顶上,士兵们已经准备好。他们手里拿着弓弩,对准了花园四角的弓弩手。但问题是,弓弩手有上百人,而他们只有三十多人。就算一箭一个,也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只要有一个弓弩手反应过来,朱清瑶就会死。

更糟糕的是,那两个持刀的死士就站在朱清瑶身边,刀锋紧贴着脖子。就算他们能瞬间射杀所有弓弩手,也救不下朱清瑶。

死局。

绝对的死局。

李远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从北疆达延汗的铁骑,到长江上的血战,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无力。因为这一次,他爱的人就站在刀锋下,而他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他看见朱清瑶做了个小动作。

她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脚下,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默契的眼神。三年多的相处,无数次并肩作战,让他们之间有了无需言语的默契。在北疆的雪夜里,他们曾靠这种默契识破敌人的埋伏;在长江的船上,他们曾靠这种默契联手击退偷袭。

李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说:机关在脚下。

她在说:相信我。

她在说:动手。

李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每一秒都至关重要,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他必须做出选择,而这个选择,可能会决定许多人的生死。

包括朱清瑶。

包括他自己。

也包括武昌城里十几万无辜百姓。

“宁王。”他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在您做决定之前,我想让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朱宸濠皱眉,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李远走到那株“十八学士”前,指着其中一朵花:“您看这朵花,是不是有点奇怪?”

朱宸濠下意识地看去。那朵山茶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作为养花人,他对这株花的每一朵、每一片叶子都了如指掌,并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

“哪里奇怪?”他问,脚步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两步。

“您仔细看花瓣的纹路。”李远弯腰凑近,挡住了朱宸濠的部分视线,“是不是有点像……地图?”

地图?

朱宸濠一愣。他养花多年,见过无数山茶,但从没听说过花瓣纹路像地图的。好奇心驱使他弯腰凑近,想要看个究竟。

就在他视线完全被花朵吸引的瞬间,李远动了。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他猛地转身,手中长剑如毒蛇般刺出。但剑尖不是刺向朱宸濠,而是刺向朱宸濠手中的掌心雷。

铛!

金属交击声刺耳。长剑精准地挑飞了那个小巧的铜管。掌心雷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向花园远处的池塘。

几乎同时,朱清瑶也动了。

她没有向任何方向跑——那样只会让架在脖子上的刀割断喉咙。她做的动作很简单:猛地蹲身,低头,然后狠狠向后一撞。

这一撞撞在身后死士的小腹上。死士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手上的刀松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朱清瑶已经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匕——那是李远送她的防身匕首,精钢打造,锋利无比。

她不是用匕首攻击别人,而是狠狠刺向脚下的青石板。

铛!

火星四溅。青石板被刺出一道裂缝。

“清瑶,你……”朱宸濠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但已经来不及了。朱清瑶用尽全力,将匕首插进裂缝,然后狠狠一撬。

咔——

青石板被撬起一角。下面不是泥土,而是一个小小的铜环。那是花园地下火药的引爆机关之一,朱宸濠之前告诉过她——为了让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会引爆火药,不是虚张声势。

但朱宸濠没想到,女儿会记住这个机关的位置,更没想到她会选择破坏它。

“拦住她!”朱宸濠厉喝。

最近的弓弩手立刻调转弩箭,对准朱清瑶。但就在他们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间,屋顶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咻咻咻——

三十多支箭矢精准地射中了花园四角的弓弩手。虽然没能全灭,但打乱了他们的阵型,也为朱清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朱清瑶抓住铜环,用力一拉。

咔嚓。

铜环断了。引爆机关的链条被破坏了一环。

但这还不够。花园地下的火药有多个引爆点,这只是其中之一。沙漏里的沙还在流,只剩最后一点点了。

“清瑶,让开!”李远大喝道。

朱清瑶就地一滚,滚到假山后面。与此同时,李远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轰天雷——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保命之物,本来是用来防备不测的。

他点燃引信,用尽全力扔向花园中央。

轰天雷在空中划出弧线,落点在刚才朱清瑶撬开的石板处。时间仿佛变慢了,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冒着火星的铁球,看着它落地,翻滚,然后——

轰隆!

爆炸声震耳欲聋。青石板被炸得粉碎,下面的机关彻底毁坏。更关键的是,爆炸的冲击波震动了花园的地下结构,其他几个引爆点的引信也被震断或掩埋。

沙漏里的沙,刚好流完。

细沙全部落入底部,发出最后一声轻响。

但预料中的大爆炸,没有发生。

花园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朱宸濠。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被炸开的坑,坑里还冒着青烟,碎石和泥土散落一地。他又看看手中的沙漏,沙已经流完了,但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地动山摇,没有火光冲天,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有风吹过花园,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朱宸濠忽然笑了。笑声开始很小,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后来越来越大,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好!好!好!”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愧是我女儿,不愧是我女婿!竟然破了我的局!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忽然止住,直起身,看向李远。眼中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反而有种奇异的赞赏。

“不过,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李远心头一紧。

“花园地下的火药是没爆,但整个武昌城……”朱宸濠的笑容变得诡异,像面具上裂开的一道缝,“我在城里埋了整整三万斤火药,分布在十二个地方。引信是连动的——花园这个主引信断了,但那些分引信还在。只要有一处火药被点燃,就会引发连锁爆炸。到时候,整座武昌城,都会化作火海。”

他看向严嵩:“严先生,点火吧。”

严嵩浑身一颤,手里的火折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看朱宸濠,又看看李远,再看看那些从屋顶跳下来、正在清理残余弓弩手的明军士兵,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

他知道,一旦点火,自己必死无疑。不仅会死,还会成为千古罪人——炸死十几万百姓,这样的罪孽,就算死了也要遗臭万年。

可如果不点,王爷会立刻杀了他。

两难。

绝对的死局。

“王爷……”他颤抖着说,声音里带着哭腔,“下官……下官……”

“怎么,你也想背叛我?”朱宸濠眼神冷了下来,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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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严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爷,下官只是觉得……觉得咱们已经输了,何必……何必再拉上整座城的百姓陪葬?”

“百姓?”朱宸濠冷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是……是下官教您的……”严嵩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磕出血来,“但下官现在……现在后悔了!王爷,收手吧!现在收手,或许……或许还能……”

话没说完,一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是朱宸濠的。他从身旁侍卫手中夺过剑,亲手刺死了这个追随自己多年的谋士。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严嵩瞪大眼睛,看着胸前的剑锋,又看看朱宸濠,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想说什么,但嘴里涌出的只有鲜血,还有几个模糊的音节。最终,他软软地倒下,手中的火折子滚落在地,火苗在青石板上跳动了几下,熄灭了。

朱宸濠拔出剑,血顺着剑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看向李远:“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

他弯腰捡起火折子,吹了吹,火苗重新燃起。然后,他走向花园角落——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石灯,石灯下面,就是其中一个分引信的埋藏点。

“父王!不要!”朱清瑶从假山后冲出来,想要阻止。

但已经来不及了。

朱宸濠将火折子凑近石灯下的缝隙。只要点燃引信,连锁爆炸就会开始,武昌城十几万百姓,都将葬身火海。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咻——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朱宸濠手中的火折子。火折子被射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远处的池塘里,嗤的一声熄灭了。

朱宸濠愣住了,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花园的围墙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穿着青色官服,手里拿着一把弓,弓弦还在微微颤动。他站在墙头,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刚才射箭之人。

“阳明先生?”李远惊喜道。

王守仁从墙头跳下,落在花园里。他身后,数十名士兵也跟着跳了进来——那是他带来的援军,个个身手矫健,显然都是精兵。

“李大人,王某来迟了。”王守仁拱手道,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箭只是随手为之,“不过好在,赶上了。”

朱宸濠看着王守仁,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了:“王阳明?你一个文官,也来凑热闹?”

“王某虽是文官,但也知道忠君爱国,也知道不能让无辜百姓死于非命。”王守仁平静地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宁王,您已经输了,何必再徒增杀戮?”

“输?”朱宸濠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我还没输。”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管。铜管只有巴掌长,一端有引信,另一端是封死的。管身刻着精细的花纹,看起来不像武器,倒像件艺术品。

“知道这是什么吗?”朱宸濠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这是我用西洋火药改良的‘掌心雷’,威力不大,但炸死我自己足够了。而且——”

他顿了顿,笑容更加诡异:“这掌心雷的引信,和我埋在城里的火药是连在一起的。只要我一死,引信就会触发,连锁爆炸还是会开始。”

李远脸色大变:“你——”

“所以,你们不能杀我。”朱宸濠微笑,笑容里有种掌握一切的从容,“不仅不能杀我,还得保护我,让我好好活着。否则,整座武昌城的百姓,都得给我陪葬。”

花园里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没想到,宁王还有这一手。他以自己的生命为引信,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体炸弹。杀他,武昌城炸;不杀他,他随时可能自尽引爆炸药。

绝对的死局。

比刚才更绝望的死局。

“父王……”朱清瑶流着泪,声音哽咽,“您何苦如此……”

“清瑶,你不懂。”朱宸濠看着她,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的眼神,“有些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苟活的。你父王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转向李远:“女婿,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放我走。我离开武昌,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出现。那些火药,我会告诉你们埋藏的位置,你们可以慢慢挖出来。第二,杀了我,然后看着整座武昌城变成人间炼狱。”

李远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剑是冷的,但他的心更冷。两个选择,都是错的。放宁王走,等于放虎归山,他日必成祸患。杀宁王,武昌城十几万百姓都要陪葬。

无论怎么选,都会有人死。

而这些人命,都会算在他头上。

“大人,不能放他走!”陆炳急道,肩头的伤口因为激动又渗出血来,“放他走,他肯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死的就不止十几万人了!”

“可是不放,武昌城就完了。”王守仁沉声道,眉头紧锁,“十几万条人命啊,李大人,三思。”

两难。

李远看着朱宸濠,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宁王时的情景——在南昌王府的“耕读轩”里,宁王拿着他造的测斜规,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摆弄,还说要种出天下最美的山茶。

那时的宁王,还是个痴迷园艺、喜欢新奇玩意儿的藩王。虽然也有野心,但至少还有人情味。

可现在……

“宁王。”李远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真的不在乎清瑶的死活吗?如果武昌城炸了,她也会死。”

朱宸濠沉默了片刻。春风吹过花园,吹动他鬓角的白发。他看向女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清瑶,你过来。”他轻声说。

朱清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知道父亲现在很危险,随时可能引爆掌心雷。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因为她相信,父亲不会伤害她。

至少,不会亲手伤害她。

朱宸濠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的手掌粗糙,掌心有老茧,那是常年摆弄园艺工具留下的。

“清瑶,爹对不起你。”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但有些事,爹必须做。”

“父王,收手吧。”朱清瑶抓住他的手,泪水滴在他手背上,“现在还来得及。把火药的位置说出来,我向陛下求情,保您不死。我们……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

“傻孩子。”朱宸濠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悲哀,“从我称帝那天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推开女儿,看向李远:“怎么样,想好了吗?”

李远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朱清瑶做了个小动作——她指了指朱宸濠手中的掌心雷,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微微摇头。

那是一个暗示。

李远瞬间明白了。朱清瑶的意思是,掌心雷的引信需要视线确认才能触发。如果能让朱宸濠看不见,或者让他分心,也许就能阻止他自杀引爆。

但怎么才能让他分心?

李远脑中飞快运转。宁王最大的执念是什么?除了皇位,就是那株山茶。他视那株“十八学士”如命,甚至在这种生死关头,还惦记着花开得好不好。

有了。

“宁王。”李远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在您做决定之前,我想让您看一样东西。”

“又看?”朱宸濠皱眉,显然不耐烦了,“这次又是什么?”

李远走到那株“十八学士”前,指着其中一朵花:“您看这朵花,是不是有点奇怪?”

又是这句话。

朱宸濠失笑:“李远,你黔驴技穷了吗?刚才用这招,现在还用这招?”

“这次是真的。”李远认真地说,“您仔细看,花瓣的纹路,是不是像某种图案?”

朱宸濠将信将疑地看去。那朵山茶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纹路确实很特别,但他看了这么多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图案。

“什么图案?”他问,脚步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两步。

“像地图。”李远弯腰凑近,挡住了朱宸濠的部分视线,“您看,这条纹路像不像长江?这条像不像鄱阳湖?还有这里,像不像庐山?”

朱宸濠一愣,也弯腰凑近去看。他养花多年,对各种花的纹路了如指掌,但从没听说过山茶花瓣的纹路像地图的。好奇心驱使他弯下腰,脸几乎贴到花瓣上。

就在他视线完全被花朵吸引的瞬间,李远动了。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他猛地转身,手中长剑如毒蛇般刺出。但这一次,剑尖不是刺向掌心雷,而是刺向朱宸濠的眼睛。

不是要杀他,是要让他看不见。

朱宸濠反应极快,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但李远这一剑是虚招,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几乎同时,朱清瑶也动了。她扑向父亲,不是攻击,而是死死抱住他握掌心雷的那只手,用尽全力往下按。

“清瑶,放开!”朱宸濠怒吼。

“父王,对不起……”朱清瑶哭着说,但抱得更紧了。

陆炳和王守仁立刻冲上去,两人配合默契。陆炳从后面抱住朱宸濠,王守仁则迅速夺过他手中的掌心雷。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朱宸濠反应过来,掌心雷已经到了王守仁手里,而他被陆炳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他挣扎着,但陆炳是锦衣卫千户,武艺高强,双臂如铁钳般锁住他,任他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王守仁小心地检查掌心雷,发现引信确实连着一个小小的机括。他不敢贸然拆除,只能先用布包好,交给身边的士兵:“小心拿着,别碰引信。”

危机,暂时解除了。

朱宸濠被按在地上,脸贴着泥土。他没有再挣扎,只是静静地趴着,像条离了水的鱼。许久,他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开始很小,后来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好……好……我输了。”他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输给了自己的女儿,输给了自己教出来的女婿……哈哈哈……真是讽刺……”

李远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宁王,火药埋在哪里?”

朱宸濠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但眼神已经空了。他看看李远,又看看还在哭泣的朱清瑶,叹了口气。

“在花园假山下,有张地图。”他低声说,声音疲惫,“所有火药埋藏的位置,都标在上面。”

陆炳立刻带人去挖。假山不大,但结构复杂,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洞穴里挖出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张详细的武昌城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了十二个点,每个点旁边都写着火药的重量和埋藏深度。

“立刻派人去挖!”李远下令,声音急促,“小心点,别触发引信!”

“是!”

士兵们领命而去。花园里,只剩下李远、朱清瑶、王守仁,以及被按在地上的朱宸濠。

朱清瑶松开父亲的手,跪在他身边,泪如雨下。她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宸濠看着她,想伸手擦她的眼泪,但手被绑着,够不到。他苦笑一声:“清瑶,别哭了。爹这辈子,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宗,唯独对不起你和你娘。下辈子……下辈子爹一定好好补偿你们。”

“父王……”朱清瑶泣不成声。

李远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宁王必须死——谋反大罪,十恶不赦,没有任何活命的可能。就算陛下想饶他,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但他也是清瑶的父亲。是那个曾经赏识自己、重用自己的人。是在“耕读轩”里和自己聊种花、聊新奇玩意儿的人。

人真是复杂。

“宁王。”李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朱宸濠想了想,说:“我书房里,有一个紫檀木匣,里面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新奇玩意儿,还有半张‘铁牛’梳棉机的图纸。那些东西,你拿去吧,或许有用。”

李远点头:“我会的。”

“还有……”朱宸濠看向女儿,眼神温柔,“清瑶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我会的。”

朱宸濠笑了,笑容很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他看向天空,春日正好,阳光明媚,花园里的山茶开得正艳。

“花开得真好……”他喃喃道,声音越来越轻,“可惜……看不到了……”

王守仁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那是皇帝赐的鸩酒,专门用于处置宗室罪人。瓶身是上好的青瓷,釉色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朱清瑶接过瓷瓶,手在颤抖。瓷瓶很轻,但此刻在她手里,却重如千钧。她看着父亲,泪水模糊了视线。

“清瑶,别怕。”朱宸濠柔声道,像小时候哄她喝药那样,“这是爹自己选的路,不怪任何人。来,给爹倒酒。”

朱清瑶咬紧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她打开瓷瓶,将毒酒倒入杯中。酒是琥珀色的,清澈透明,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朱宸濠接过酒杯,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他将空杯放下,杯底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闭上眼睛,靠在假山上,像在享受这最后的春日阳光。

毒酒发作得很快。他的脸色迅速苍白,呼吸变得急促,嘴角渗出暗红的血。但他脸上没有痛苦,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平静。

“花开得真好……”他最后喃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呼吸停了。

朱清瑶扑在他身上,放声痛哭。哭声在花园里回荡,惊起树上栖息的鸟雀,扑棱棱飞向天空。

李远走过去,轻轻抱住她。王守仁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花园外,武昌城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宁王叛军群龙无首,纷纷投降。明军正在清理战场,搜捕残敌。城里的百姓从躲藏的屋子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不敢相信战争真的结束了。

而花园里,一株山茶在春风中摇曳。花瓣上的露珠像眼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后滴落,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三日后,武昌城肃清完毕。

十二处火药埋藏点全部被挖出,总计三万两千斤火药,堆在城外的空地上,像一座黑色的小山。李远看着那些火药桶,后背直冒冷汗。

“好险。”王守仁叹道,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座火药山,“若非郡主机敏,若非李大人果断,武昌城十几万百姓,恐怕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朱清瑶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火药桶,沉默不语。父亲死后,她一直很安静,不哭不闹,但眼神里的悲伤,谁都看得见。她穿着素白的孝服,头上簪着一朵小白花,在春风中微微颤动。

“清瑶。”李远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冰块,“你没事吧?”

朱清瑶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轻声说:“我想把父亲葬在庐山,他最喜欢那里的山茶。”

“好,我去跟陛下说。”

正说着,传令兵飞马而来,马蹄踏起一路烟尘。到近前,传令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人!陛下的御驾已经到武昌城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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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一愣:“这么快?”

“咸宁伯派人快马加鞭去南京报捷,陛下接到捷报,立刻起驾前来。现在御驾已经在城外十里处了,最多半个时辰就到!”

李远连忙整装。他换下沾满血污的战袍,穿上正式的官服——虽然已经被削爵降职,但工部郎中的官服还是要穿的。朱清瑶也换了衣服,不是孝服,而是郡主的朝服。王守仁、陆炳等人也各自整装。

半个时辰后,武昌城外,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朱厚照骑在一匹白色战马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眼睛明亮有神。身后跟着文武百官,还有护卫的禁军,浩浩荡荡,足有上万人。

“臣李远,叩见陛下!”李远率众跪地行礼。

“平身。”朱厚照跳下马——他向来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能骑马绝不坐轿,能站着绝不坐着。他快步走过来,亲手扶起李远,“李爱卿,辛苦了!这一仗打得好,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风!”

“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少来这套。”朱厚照笑道,拍了拍李远的肩,“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对了,宁王呢?”

李远沉默片刻,低声道:“宁王……已经伏法。”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了看李远身后的朱清瑶,叹了口气:“郡主节哀。虽然宁王谋反,但毕竟是宗室,朕会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谢陛下隆恩。”朱清瑶盈盈下拜。

朱厚照摆摆手,示意她起身,然后看向李远:“爱卿,这次平定宁王之乱,你居功至伟。之前削你的爵,是迫不得已,现在该还给你了。传朕旨意——”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李远晋封靖国公,加太子太保,仍领工部右侍郎,总理全国匠作事务!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周围众将齐声恭贺。国公,那是超品爵位,仅次于郡王。大明开国以来,非军功不得封公,而且大多是死后追封,生前封公的屈指可数。李远以匠人出身,不到三十岁就封国公,可谓旷古烁今。

更重要的是丹书铁券——那是免死金牌,有了它,除非谋反,否则任何罪过都可免死一次。这是莫大的殊荣。

但李远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他跪地谢恩,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却说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说。”朱厚照心情很好,大手一挥,“只要不是要天上的月亮,朕都答应你。”

“臣想辞去所有官职,只保留爵位,回乡种田。”李远平静地说,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靖国公,太子太保,总理全国匠作事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李远居然要辞官?

朱厚照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爱卿,你这是……”

“陛下,臣说的是真心话。”李远看向远方,目光越过武昌城墙,越过长江,看向看不见的远方,“臣本是一个匠人,机缘巧合,得遇明主,立了些功劳。但臣知道自己的本分——臣的根在田里,在工坊里,不在朝堂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些年,臣造了梳棉机,让百姓有衣穿;造了火龙出水,帮朝廷打胜仗;造了轰天雷,破了武昌城。但臣更想做的,是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是让全天下的匠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而这些,在朝堂上做不到,只有回到民间,回到田里,回到工坊里,才能做到。”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况且,臣答应过清瑶,等仗打完了,带她回小李村,过平常日子。臣不想食言。”

朱厚照看着他,看了很久。春风吹过,吹动龙袍的下摆,也吹动李远的衣角。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是大明皇帝,一个是刚刚封公的功臣,但此刻,却像两个普通人在对话。

许久,朱厚照叹了口气:“朕明白了。既然你去意已决,朕也不强留。不过,官职可以辞,爵位不能辞。靖国公的爵位,朕给你留着,世袭罔替。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谢陛下!”

“还有。”朱厚照看向朱清瑶,“郡主护国有功,加封镇国长公主,赐婚李远,择日完婚。你父亲的葬礼,朕会按亲王礼制操办,葬于庐山,如你所愿。”

朱清瑶泪流满面,跪地谢恩。

三日后,宁王葬礼在庐山举行。

没有大肆操办,没有百官送葬。只有朱清瑶、李远、王守仁、陆炳等少数几人参加。咸宁伯仇钺本来也要来,但军务繁忙,只能派人送来祭品。

庐山云雾缭绕,松涛阵阵。选好的墓地在半山腰,面朝鄱阳湖,风景极佳。墓碑很简单,只刻了“朱宸濠之墓”五个字,没有谥号,没有追封,也没有生卒年月。

下葬那天,细雨霏霏。雨水打湿了山道,打湿了松针,也打湿了送葬人的衣衫。朱清瑶在墓前种下一株山茶——正是从武昌王府移栽过来的那株“十八学士”。花已经有些蔫了,但根还活着,种在庐山的水土里,应该能活。

“父王,您就在这里安心睡吧。”她轻声说,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滑落,“每年花开的时候,我会来看您。”

李远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油纸伞在细雨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在低语。他看着墓碑,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人,曾经是他的伯乐,是他的岳父,也是他的敌人。他教自己种花,送自己新奇玩意儿,也差点杀了自己,差点毁了武昌城。

人真是复杂。

葬礼结束后,王守仁要回南京复命。临别前,他找到李远,两人在庐山脚下的茶馆里喝茶。

茶馆很简陋,几张桌子,几条长凳,茶是粗茶,但喝起来别有滋味。

“李大人——不,现在该叫国公爷了。”王守仁笑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您真打算回小李村种田?”

李远点头,也喝了一口茶。茶有些苦,但回甘:“真的。朝堂上的事,我玩不转,也不想玩。还是种田打铁适合我。”

“可惜了。”王守仁叹道,放下茶碗,“以您的才学,若能留在朝堂,必能造福更多百姓。”

“阳明先生,您错了。”李远摇头,看着窗外的细雨,“造福百姓,不一定非要在朝堂。我在小李村改良农具,让一村人吃饱饭;我在工坊改良织机,让千万织工多挣几文钱。这些事,虽然小,但实实在在。朝堂上的大事,自有您这样的能臣去做。我啊,就安心做个匠人吧。”

王守仁看着他,看了许久。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远处,庐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

忽然,王守仁笑了:“国公爷这番话,让王某想起一句话——‘知行合一’。知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不在乎位置高低,不在乎功劳大小。这才是真正的圣人境界。”

“我可不敢称圣人。”李远也笑,笑容很淡,“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过普通日子。”

两人相视而笑。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泛起金色的光晕。茶馆外的竹林里,传来鸟雀的鸣叫,清脆悦耳。

“对了。”王守仁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卷书稿,“这是您和严文焕编纂的《匠作实务则例》初稿,我已经看过了,写得很好。陛下说,等修订完善后,要刊行天下,让所有匠人都能学到。”

李远接过书稿,心中感慨。这本书,是他和严文焕花了无数心血编成的。从北疆回来后,两人就开始着手,搜集资料,整理图纸,编写文字。里面记录了从农业到纺织,从军工到造船的各种技术,还有详细的操作步骤和原理说明。

如果能刊行天下,必将推动整个大明的技术进步。匠人们有了这本书,就能学到更好的手艺;百姓们有了更好的工具,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谢谢阳明先生。”他由衷地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是天下百姓。”王守仁拱手,神情郑重,“国公爷,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会,王某定去小李村拜访。”

“随时欢迎。”

两人起身,走出茶馆。王守仁上马,马鞭轻扬,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李远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书稿,又看看远处朱清瑶在墓前的身影,心中一片宁静。

仗打完了,仇报了,该回家了。

他走向朱清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凉的,但已经有了温度。

“清瑶,我们回家吧。”他说。

朱清瑶转过头,脸上还有泪痕,但眼中已经有了光。她看着李远,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好,回家。”

两人手牵手,沿着湿漉漉的山道向下走。身后,新坟上的山茶在春风中摇曳,花瓣上的雨珠像珍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在不远处的另一条山道上,一个樵夫打扮的人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穿着粗布衣服,背着柴捆,手里拿着柴刀,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樵夫。但他站得笔直,眼神锐利,不像寻常百姓。

他看着李远和朱清瑶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宁王的坟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神色里有怀念,有惋惜,还有一丝……杀意?

但很快,那丝杀意就消失了。他摇摇头,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看了多久。只有春风记得,这个春天,武昌城下了一场血雨,庐山葬了一个王爷,而一对夫妻,正要踏上回家的路。

天下很大,故事还很长。

但至少在这一刻,一切都尘埃落定。

半个月后,小李村。

春耕正忙。田里,村民们忙着插秧,水车吱呀呀地转着,把河水引进田里。田埂上,孩子们跑来跑去,追着蝴蝶,笑声清脆。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棋。棋是自制的那种,棋盘画在石板上,棋子用石子代替。下得正酣时,忽然有人喊:“快看!那是谁?”

众人抬头,只见村外的大道上,来了一队人马。人不多,大概十几个人,几辆马车。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穿着普通的青布衣,骑在马上。他身边是个女子,也穿着朴素的衣裙,但气质不凡。

“那是……李远?”有眼尖的老人认出来了。

“真的是李远!还有郡主!”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村。村民们放下手里的活,涌向村口。三年了,李远离开小李村三年了。这三年里,他们听说李远去了王府,去了北京,去了北疆,打了胜仗,封了官。但再怎么听说,也不如亲眼见到。

李远和朱清瑶下马,看着涌来的乡亲们,心中温暖。这些人,是他的根。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成了什么身份,回到这里,他依然是李远,是那个会打铁、会种田的李远。

“远哥儿回来了!”王寡妇第一个冲上来,拉着李远的手,上下打量,“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头好!这位就是郡主吧?真俊!”

朱清瑶微笑,没有郡主的架子,反而像个新媳妇见公婆,有些害羞:“婶子好。”

“好好好!”王寡妇乐得合不拢嘴,“快回家!家里都收拾好了!”

一行人往村里走。李远家的老屋还在,三年前离开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只是院子里多了些杂草,需要清理。

“你走了以后,村里人轮流来打扫,就怕你哪天回来,屋里没法住人。”王寡妇说,“被褥都晒过了,锅碗都洗过了,米缸里也装了新米。就等你回来了。”

李远眼睛有些发热。这就是家乡,这就是乡亲。无论你走多远,回来时,家里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

安顿下来后,李远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田里看看。春耕正忙,他不能闲着。朱清瑶也要去,被他拦住了。

“你先歇着,这一路累坏了。”他说,“我去田里看看就回来。”

“我不累。”朱清瑶坚持,“我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看看你种过的田。”

两人一起去了田里。李远家的田还是那几亩,租给了王寡妇家种。王寡妇的儿子大牛正在田里插秧,看见李远来了,连忙上岸。

“远哥儿,你回来了!”

“回来了。”李远拍拍他的肩,“这几年,田种得怎么样?”

“好着呢!”大牛憨厚地笑,“用了你教的办法,堆肥、轮作,收成比从前多了三成!村里人都学着做,现在整个小李村,没有一家吃不饱饭的!”

李远笑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技术再好,如果不能惠及百姓,又有什么用?

他在田埂上蹲下,抓起一把泥土。泥土黑油油的,带着春日的湿润和生机。他闻了闻,是熟悉的味道。

“清瑶,你看。”他把泥土递给朱清瑶,“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寸土,我都熟悉。”

朱清瑶接过泥土,也蹲下来。她从小在王府长大,锦衣玉食,从没接触过泥土。但此刻,她捧着一把黑土,却觉得无比亲切。

因为这是李远的根,也将是她的根。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她轻声说,“种田,打铁,养花,过日子。”

李远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田野上,洒在插好的秧苗上,洒在两人的身上。远处,炊烟袅袅升起,狗叫声,孩子的笑声,母亲的呼唤声,交织成一首田园交响曲。

这就是生活。

平凡,简单,真实。

而朝堂上的风云,战场上的厮杀,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在这里,李远不再是靖国公,朱清瑶不再是长公主。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想要过普通的日子。

但真的能如此吗?

夜幕降临,小李村家家户户亮起灯火。李远家的老屋里,也点起了油灯。灯光昏暗,但足够照亮小小的屋子。

朱清瑶在灶台前做饭——她以前从没做过饭,但这几天在路上,跟王寡妇学了些。虽然手生,但很认真。李远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木柴应声而裂。

饭做好了,很简单,一锅粥,两个菜。两人坐在桌边,就着昏暗的灯光吃饭。饭菜不算好吃,但两人吃得很香。

“清瑶。”李远忽然说。

“嗯?”

“谢谢你。”他看着她,眼神温柔,“谢谢你愿意跟我来这里,过这种日子。”

朱清瑶笑了,笑容在灯光下很美:“傻瓜,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好日子。”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马蹄声很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外。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一丝不安。这个时候,谁会来?

敲门声响起,很急促。

李远起身去开门。门外,是陆炳。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但眼神急切。

“大人,出事了。”陆炳压低声音,“‘甲三’组织有动作了。他们在南京刺杀陛下,虽然没有成功,但陛下受了惊吓。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们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下一个目标,是您。”

李远心头一沉。

“甲三”组织,那个潜伏多年、势力庞大的神秘组织。宁王死了,严嵩死了,但组织还在。而且,他们要报复。

平静的日子,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朱清瑶走过来,握住李远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不怕。”她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李远点点头,看向陆炳:“信呢?”

陆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纸是普通的宣纸,但上面的字迹很特别,用的是瘦金体,工整而凌厉。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靖国公李远,七月十五,庐山之巅,决一生死。甲一。”

甲一。

“甲三”组织的最高首领,终于现身了。

李远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把信折好,收进怀里。

“七月十五,还有两个月。”他平静地说,“够了。”

“够了?”陆炳不解,“大人,您要做什么?”

李远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朱清瑶。朱清瑶也看着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坚定。

两人相视一笑。

该来的,总会来。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孤单。

庐山之巅,七月十五。

那将是一场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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