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戌时。
长江在暮色中如一条灰黑的巨蟒,无声东流。李远勒住马,望着对岸镇江方向冲天的火光,拳头在鞍桥上攥得指节发白。他们昼夜兼程四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宁王的水师,昨夜突袭镇江。”南京锦衣卫衙门内,陆炳指着沙盘,面色凝重,“战船约两百艘,兵士三万。镇江守军只有八千,血战一昼夜,城已陷落。如今叛军前锋距南京,只剩八十里水路。”
沙盘上,代表宁王水师的小旗已插到镇江,箭头直指南京。而南京周边,明军的布防稀疏得可怜——魏彬这些年以“节省军费”为由,裁撤了半数江防水师,剩下的战船老旧不堪,能出战的不足三十艘。
“魏彬呢?”李远声音冰冷。
“在守备府,说是‘统筹防务’。”陆炳冷笑,“但据我的人回报,他昨夜秘密会见了一个武昌来的商人,今早就把守备府最精锐的三千亲兵调往城南‘布防’——离江岸最远的方向。”
这是要弃城而逃,还是准备献城?
朱清瑶忽然开口:“陆大人,我母亲的消息……”
陆炳看向她,眼神复杂:“郡主,请随我来。”
两人随陆炳来到内室。陆炳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我在武昌的探子三日前用信鸽送出的。上面说,宁王妃并未葬身火海,而是被秘密转移到鄱阳湖中的鞋山岛。岛上有一座前朝修建的别院,现由宁王世子亲兵把守,约五百人。”
鞋山岛!李远知道那个地方——鄱阳湖入长江口的一座孤岛,四面环水,易守难攻。若真关在那里,营救难度极大。
“消息可靠吗?”朱清瑶声音发颤。
“探子是我十年前安插进宁王府的老人,可信。”陆炳道,“他还说,世子对外宣称王妃‘病重需静养’,实则软禁。每日有大夫登岛诊治,但出入严格检查,外人无法靠近。”
朱清瑶眼圈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转向李远:“我要去救她。”
“现在不行。”李远握住她的手,“清瑶,你听我说。第一,鞋山岛在鄱阳湖,距此四百里水路,沿途都是宁王势力范围。第二,岛上守军五百,咱们无兵无船,怎么救?第三,眼下南京危急,若城破,整个江南沦陷,到时别说救王妃,咱们自身都难保。”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母亲……”
“等。”李远目光坚定,“等咱们的战船造好,等大军南下,等收复武昌。届时鄱阳湖就在王师控制之下,救王妃易如反掌。清瑶,你信我。”
朱清瑶咬紧嘴唇,许久,重重点头:“我信你。但你要答应我,攻下武昌后,第一时间去救母亲。”
“我答应。”
陆炳看着这对新婚夫妇,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他轻咳一声:“李大人,船厂那边,韩师傅等您等得心急。魏彬的人这几日不断骚扰,昨日又有一批工匠‘主动辞工’,现在人手严重不足。”
“带我去船厂。”
龙江船厂灯火通明。虽然已是深夜,但工匠们仍在赶工。韩铁火肩头缠着绷带,正指挥着几十个木匠安装船台龙骨。见到李远,老匠人眼眶一热,差点跪下。
“李大人!您可算来了!”
李远扶住他:“韩师傅,伤怎么样?”
“皮肉伤,不碍事。”韩铁火拉着李远往船台走,“您看,这二十天,咱们建起了八座船台,修复旧船十五艘。按这个速度,月底能造出第一批十艘新船。可是……”
他指着江边堆积如山的木料:“魏彬那狗太监,卡着木料不放。说是‘战事吃紧,所有木料优先供应城防工事’。咱们派人去林场,守军说没有魏公公手令,一根木头都不让伐。现在库存只够造五艘船,剩下的……”
“剩下的我来解决。”李远转头对陆炳道,“陆大人,劳烦你调一队锦衣卫,明日一早跟我去林场。”
“李大人,魏彬毕竟是南京守备,正面对抗恐怕……”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李远眼中寒光一闪,“陛下给了我便宜行事的权力。若魏彬敢阻挠,以通敌论处。”
正说着,远处江面忽然传来号角声。众人脸色一变——这是敌船接近的警报!
“快!上了望台!”
了望台上,只见江心十几艘战船正顺流而下,船头悬挂黑色飞鹰旗。为首的一艘是艨艟巨舰,船头架着三门火炮,此刻炮口已对准南京城墙。
“是宁王的前锋!”陆炳咬牙,“他们来得太快了!”
话音未落,炮声已响。
轰!轰!轰!
炮弹落在城墙外侧,炸起漫天烟尘。虽然准头不佳,但威慑力十足。城头守军慌乱还击,箭矢如雨,却大多落在江中。
更糟的是,那艘艨艟巨舰调整方向,炮口竟对准了船厂!
“他们要毁船厂!”韩铁火嘶声大吼,“快!保护船台!”
李远心中一凛。宁王显然知道船厂的重要性,所以要趁战船未成,先毁掉它。
“陆大人,城头火炮能打到江心吗?”
“能是能,但……”陆炳苦笑,“魏彬把大部分火炮都调去城南了,城东这段城墙只剩三门老式火炮,射程不足。”
眼看敌舰越来越近,炮手已在装填第二轮弹药。李远脑中飞速运转,忽然想到什么:“韩师傅,咱们修复的旧船里,有没有能出战的?”
“有两艘福船,但火炮还没装……”
“不用炮。”李远已奔下了望台,“用火攻!”
江边,两艘修复了一半的福船被紧急推下水。船上没有火炮,但堆满了火油罐、烟球和韩铁火特制的“火药包”。每船三十名死士,都是陆炳从锦衣卫和工匠中挑选的好手。
“李大人,让末将带队!”陆炳拔刀。
“不,陆大人要守城。”李远已解开官袍,露出里面的劲装,“我去。”
“李远!”朱清瑶拉住他,“你疯了吗?你不会水战!”
“正因不会,敌人才想不到。”李远握住她的手,快速交代,“清瑶,你带人去船厂,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堆在显眼处,做出要焚毁船厂的假象。韩师傅,你带工匠继续赶工,动静越大越好。陆大人,城头多点火把,擂鼓呐喊,做出大军来援的样子。”
这是疑兵之计。朱清瑶还想说什么,但李远已翻身上了福船。
“等我回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若回不来……照顾好娘。”
福船离岸,顺流而下。夜黑风高,江面能见度极低,这正是火攻的好时机。
李远站在船头,盯着越来越近的敌舰。那艘艨艟巨舰显然没把这两艘小船放在眼里,炮口依然对准城墙。直到两船相距不到百丈时,敌舰才反应过来,调转侧舷,准备用弓箭阻击。
“就是现在!”李远低喝,“放火船!”
两艘福船上,死士们点燃火油罐,奋力朝敌舰掷去。同时,船上的烟球也被点燃,浓烟滚滚,遮蔽了江面。
火罐砸在敌舰甲板上,火焰腾起。敌舰慌乱灭火,阵型出现混乱。李远抓住机会,指挥福船从侧面切入,直扑那艘艨艟巨舰!
“撞上去!登船!”
福船船头的撞角狠狠撞在敌舰侧舷。李远第一个跃上敌舰,刀光过处,两名敌兵倒地。三十名死士紧随其后,如狼入羊群。
夜战、近战、乱战——这正是李远熟悉的。他在宣府经历过更惨烈的巷战,这种甲板上的搏杀反而简单。敌舰上的宁王水师虽悍勇,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上船已起火,军心已乱。
李远的目标很明确:夺炮。
他带十人杀向船头炮位。那里有六个炮手,正试图调转炮口轰击福船。李远一声令下,弩箭齐发,瞬间射倒四人。剩下两人刚要反抗,已被乱刀砍死。
“调转炮口!轰他们自己的船!”
炮手已死,但锦衣卫中有人懂火炮。两人上前,快速清理炮膛,装填弹药,调整角度——对准了后方跟进的敌船。
轰!
炮弹呼啸而出,正中一艘敌船船舷!木屑纷飞,那船开始倾斜。
“好!再来!”
第二轮炮击更准,直接打穿了另一艘敌船的船艏。宁王水师彻底乱了,他们没想到明军敢出城反击,更没想到会被自己的火炮攻击。
“撤!快撤!”敌舰指挥官嘶声大吼。
但已经晚了。李远夺下的这艘艨艟巨舰已燃起大火,火势蔓延到弹药库——
轰隆!!!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整艘船被炸成两截,碎片如雨点般砸向江面。附近的敌船被波及,又有两艘起火。
剩下的敌船见势不妙,掉头就跑。江面上,只留下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尸体。
李远在爆炸前已跳江逃生。他会水,但身上铠甲沉重,眼看就要沉下去——
一只手抓住了他。
是朱清瑶!她不知何时也上了小船,此刻正奋力将他拉上来。
“你……你怎么来了……”李远呛着水。
“我不来,你就淹死了!”朱清瑶眼圈通红,手上却不停,用尽全力将他拖上船。
小船摇摇晃晃划回岸边。韩铁火、陆炳等人已在码头等候,见两人平安,都松了口气。
“李大人,您……”陆炳看着李远一身水一身血,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李远喘着气,“敌舰退了吗?”
“退了,至少今夜不敢再来。”陆炳顿了顿,“但经此一战,宁王必知南京船厂有战船在建。下次再来,恐怕就是大军压境了。”
“所以要抓紧时间。”李远看向船厂,“韩师傅,天亮前,我要看到第一批战船下水。陆大人,你带人去林场,现在就去。若守军阻拦,就说奉旨征用,违者斩。”
“那魏彬那边……”
“我去见他。”
南京守备府,灯火通明。
魏彬正与几个心腹商议“城防”,听说李远求见,脸色一沉:“就说本官歇了,明日再见。”
“魏公公好大的架子。”李远已推门而入,一身湿衣还在滴水,但眼神锐利如刀,“镇江陷落,叛军兵临城下,公公还有心思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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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彬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李大人,你虽是钦差,但城防是咱家的职责。你擅自出城迎战,若有个闪失,咱家如何向陛下交代?”
“不劳公公费心。”李远走到沙盘前,“倒是公公,把精兵调往城南,火炮移防,是想等叛军攻城时,开城门迎接吗?”
“你……你血口喷人!”魏彬拍案而起。
“是不是血口喷人,公公心里清楚。”李远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通政司截获的密信,上面有公公与武昌往来的证据。要不要我念给诸位听听?”
满堂哗然。魏彬的几个心腹面面相觑,有人已悄悄后退。
魏彬脸色煞白,强作镇定:“伪造文书,诬陷大臣,李远,你好大的胆子!”
“是不是伪造,锦衣卫自会查证。”李远收起文书,“但在查清之前,请公公在府中‘静养’,守备军务暂由陆炳陆千户代理。这是陛下手谕,公公可要验看?”
他取出明黄卷轴。魏彬一看玉玺印鉴,腿一软,瘫坐在椅上。
“你……你……”
“来人!”李远喝道,“送魏公公回房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锦衣卫上前,将面如死灰的魏彬“请”了下去。剩下的官员见状,纷纷表态:“下官愿听李大人调遣!”
“好。”李远点头,“第一,所有库存木料,即刻运往船厂。第二,城中所有工匠,征调协助造船。第三,重新布防,火炮归位,加强江防。第四,严查城中奸细,凡与武昌有往来者,一律收监。”
命令一条条下达,南京这台停滞已久的机器,终于开始全速运转。
回到船厂时,天已微亮。
朱清瑶正在帮工匠包扎伤口——昨夜一战,死伤三十七人,大多是锦衣卫和工匠。见她眼圈乌黑,显然一夜未眠,李远心疼道:“你去歇会儿。”
“我没事。”朱清瑶摇头,“韩师傅说,第一批五艘战船午时就能下水。但火炮还没到位,魏彬扣着的那些军械,陆大人正在清点。”
正说着,陆炳匆匆赶来,脸色难看:“李大人,出事了。兵部来文,说王琼王尚书认为南京危急,建议陛下放弃强攻,改走陆路绕道。这样一来,咱们造的战船就用不上了。”
李远心中一沉。王琼这是釜底抽薪!若大军改走陆路,船厂就成了摆设,他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文书呢?”
陆炳递上。果然是兵部公文,盖着王琼的大印,理由冠冕堂皇:“长江天险,水师不足,强行渡江恐损兵折将。不若从襄阳南下,走荆州、岳阳,虽路途迂回,但稳妥。”
稳妥?绕道千里,等大军抵达武昌,宁王早就站稳脚跟了。这分明是拖延之计!
“陛下知道了吗?”
“快马已送去,但陛下在行军途中,收到至少需两日。等陛下决断,再传令回来,又是两日。”陆炳咬牙,“四天时间,足够王琼的人把这道命令落实了。”
李远沉思片刻,忽然道:“陆大人,你在兵部可有熟人?”
“有是有,但……”
“让他查查,这道命令是王琼一人所下,还是兵部合议。若是前者,咱们就抗命!”
“抗命?那可是兵部尚书……”
“非常时期,顾不了那么多了。”李远目光坚定,“船继续造,江继续守。等陛下旨意到了,若真让改道,我一人担责。但在这之前,谁也不能阻止咱们造船备战!”
陆炳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侍郎,心中震撼。他终于明白,为何陛下如此器重此人——这份担当,这份魄力,满朝文武没几个有。
“好!陆某愿陪李大人赌这一把!”
接下来的三天,船厂昼夜不停。
李远吃住在船厂,亲自督工。朱清瑶则组织起城中妇女,为工匠送饭送水,照顾伤员。陆炳带锦衣卫清查奸细,抓了十七个与武昌有往来的商人,其中三个经不住拷打,招出魏彬曾多次向他们购买“特殊货物”——都是硝石、硫磺这些军需品。
正月二十八,午时。
长江边,五艘新造的战船缓缓下水。船体修长,船头包铁,两侧各有五门炮位。虽然火炮还没装齐,但已初具规模。
韩铁火看着自己的心血,老泪纵横:“李大人,成了!按这个速度,月底十艘,二月初十五十艘,二月中百艘可期!”
李远却高兴不起来。他收到最新军情:宁王得知前锋受挫,已亲率主力水师东下,战船三百艘,兵士八万,三日内必抵南京。
而朝廷大军,最快也要五日后才能到。
“李大人,守备府库房清点完毕。”陆炳来报,“有火炮六十七门,但能用的只有三十门。火铳两千杆,火药三千斤。箭矢倒是充足,有二十万支。”
“城墙呢?”
“城墙坚固,但守军不足。魏彬这些年吃空饷,名义上有三万守军,实际只有一万二,还有不少是老弱。”
敌众我寡,器不如人,援军未至。
李远看着江面上那五艘孤零零的战船,忽然问:“韩师傅,如果把所有火药集中起来,能造出多少‘火龙出水’?”
韩铁火一愣:“至少……两百具。但李大人,火龙出水是守城利器,对付战船……”
“谁说要用在城上?”李远眼中闪过锐光,“装在咱们的战船上,顺流而下,迎击敌舰。等他们进入射程,百箭齐发,就算打不沉,也能烧起来。”
这是险招,也是奇招。水战历来靠火炮对轰、接舷搏杀,用火箭攻船,闻所未闻。
“可咱们只有五艘船……”
“五艘够了。”李远指向江面,“每船装四十具火龙出水,分三波齐射,就是六百支火箭。宁王水师战船密集,一轮就能覆盖十几艘。只要烧起来,他们就乱了。”
陆炳眼睛亮了:“火攻!当年赤壁之战,周瑜就是这么赢的!”
“但需要东南风。”韩铁火担忧,“这个季节,多是西北风。若风向不对,火箭射程大减,还可能烧到自己。”
李远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空,云层低垂。他记得顾花眼说过,这种天气,往往预示着风向要变。
“赌一把。赌老天站在咱们这边。”
正月二十九,宁王水师前锋已抵镇江。
南京城进入最高戒备。百姓被组织起来搬运滚木礌石,工匠连夜加固城门,妇女熬制金汁热油。那五艘战船已改装完毕,每船四十具火龙出水架在两侧,炮位也装上了十二门火炮——这是从城头拆下来的,虽然老旧,但总比没有强。
李远将指挥所设在船厂最高的了望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江面。
朱清瑶为他披上披风:“今夜会变天,看云象,子时后转东南风。”
“你懂天象?”
“在王府时,跟一个老花匠学的。”朱清瑶靠在他肩头,“他说,观云可知风雨,看星能辨时辰。李远,若明日……”
“没有若。”李远握住她的手,“咱们一定能守住。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就陪你去鞋山岛。”
“嗯。”
子时三刻,风果然转了。
先是微风,渐渐加大。旗帜从飘向西北转为东南,江面开始起浪。
“天助我也!”韩铁火激动道,“李大人,可以出击了!”
李远却摇头:“再等等。等宁王主力全部进入江面,等他们阵型最密集的时候。”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寅时初,了望哨来报:宁王水师主力已过镇江,战船连绵十里,正朝南京驶来。最前面是三十艘快船,中间是两百艘主力战船,后面是辎重船。
“传令:战船出港,顺流而下。等敌舰进入三百步射程,第一波齐射。然后转舵,第二波,第三波。打完就撤,不可恋战。”
五艘战船缓缓驶出码头。每船只有五十人——二十名炮手,二十名火箭手,十名操舵手。这是自杀式的任务,但每个人都眼神坚定。
李远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朱清瑶执意跟来,此刻正帮他检查盔甲系带。
“清瑶,你回去。”
“不。”她摇头,“你在哪,我在哪。况且,我箭术比你好,可以帮你看风向。”
李远知道劝不住,只能将她紧紧拥了一下:“那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躲在我身后。”
“好。”
战船顺流而下,速度越来越快。江面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足百丈。但宁王水师的灯火如星河般绵延,根本藏不住。
距离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点火!放!”
两百支火箭腾空而起!它们拖着橘红的尾焰,在夜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然后如雨点般砸向敌舰!
第一波火箭大多落在江中,但仍有几十支命中目标。木质战船遇火即燃,加上江风助势,火势迅速蔓延。
宁王水师显然没料到这种攻击,阵型大乱。有人灭火,有人调转船头,有人试图还击——但明军战船在三百步外,他们的火炮够不着。
“第二波!放!”
又是两百支火箭!这一次更准,至少有百支命中。江面上,十几艘敌舰已变成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半个天空。
“第三波!放!”
最后一波火箭射出,五艘战船同时转舵,顺流撤退。但宁王水师已反应过来,三十艘快船脱离本阵,全速追来。
“快!回港!”李远急喝。
但快船速度更快,眼看就要追上。最前面的一艘已进入火炮射程,炮口火光一闪——
轰!
炮弹落在李远座船侧舷,木屑纷飞。船身剧烈摇晃,朱清瑶一个不稳,险些落水。李远抓住她,回头看去,追兵已近在百丈之内。
“准备接舷战!”他拔刀在手。
就在此时,南京城头忽然传来震天的战鼓声!紧接着,数十道火光从城墙上腾起——是陆炳下令发射的火龙出水!
这些火箭虽射程不足,无法打到江心,但落在追兵与主力之间的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火墙。追兵的战船不敢穿火而过,速度骤减。
“天佑大明!”船上兵士欢呼。
五艘战船趁机驶入码头。刚靠岸,李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李远!你小子没死啊!”
是咸宁伯仇钺!老将带着三千骑兵,竟连夜赶到南京!
“伯爷!您怎么……”
“陛下收到王琼的文书,觉得不对劲,命老夫率前锋急行军赶来。”仇钺跳下马,看着江面上的火光,哈哈大笑,“干得漂亮!火烧赤壁也不过如此!”
“伯爷,大军呢?”
“五日后到。”仇钺正色道,“但这五日,咱们得守住南京。宁王吃了这个大亏,必会疯狂报复。李远,你还能造出多少火龙出水?”
“材料充足的话,一天一百具。”
“好!全城工匠归你调遣,给老夫造!城头、江岸、战船,全装上!宁王敢来,就让他尝尝火烧连营的滋味!”
有了咸宁伯坐镇,南京军心大振。李远立刻组织工匠,全力赶制火龙出水。朱清瑶则协助陆炳清点物资,整编守军。
然而坏消息还是来了。
二月初一清晨,探马来报:宁王主力在镇江休整一日后,再次东进。这次他们学乖了,战船分散,每船配备水龙、沙土,专防火攻。更糟的是,他们从陆路分兵两万,沿江南岸推进,企图水陆并进。
“这是要困死咱们。”仇钺看着沙盘,“水路封锁,陆路包围。等咱们粮尽,不攻自破。”
“城中粮草还能撑多久?”李远问。
“省着点,一个月。”陆炳道,“但军心……若知道被围,恐生变故。”
李远沉思许久,忽然道:“伯爷,我有个想法。既然他们水陆并进,咱们就攻其一路。陆路那两万人,孤军深入,若断其粮道,围而歼之……”
“怎么断?咱们兵力不足。”
“用战船。”李远指向长江,“宁王水师要封锁江面,战船必然密集。咱们再用一次火攻,但不是烧船,是烧他们的粮船。陆路两万人,粮草靠水运。粮船一毁,他们不攻自乱。”
“可火攻已用了一次,宁王必有防备。”
“所以这次,不用火箭。”李远眼中闪过锐光,“用水雷。”
“水雷?”
“把火药装入密封木桶,点燃引信,顺流漂下。等漂到敌船底下,爆炸,船底一破,必沉。”李远解释,“这东西制作简单,一晚上能做几百个。”
仇钺拍案叫绝:“好!就这么办!陆炳,你带人收集木桶。韩铁火,你带工匠做水雷。李远,你统筹全局。咱们给宁王来个水底开花!”
又是一夜忙碌。
李远几乎没合眼,在各个工坊间巡查。朱清瑶跟在他身边,时不时递上水壶、擦汗的布巾。两人虽累,但配合默契。
寅时,第一批水雷制作完成。一共三百个,每个装火药二十斤,引信根据水流速度计算好长度。
“放!”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三百个木桶被推入江中。它们顺流而下,悄无声息地漂向宁王水师。
李远站在了望台上,紧张地等待着。
一刻钟,两刻钟……
终于,远处江面传来第一声闷响。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江面。
“中了!”了望哨兴奋地大喊,“至少炸沉了十几艘!看,那些船在下沉!”
江面上,宁王水师乱作一团。有些船试图躲避,却撞在一起;有些船起火,士兵跳江逃生。更致命的是,几艘满载粮草的辎重船被炸沉,粮食漂了满江。
陆路那两万宁王军,眼睁睁看着粮船沉没,军心大乱。
“出击!”仇钺抓住时机,亲率三千骑兵出城,突袭宁王陆路军。
没有粮草,士气低落,又被骑兵突袭,宁王军一触即溃。两个时辰,两万人死伤过半,剩下的逃往镇江。
水陆并进的计划,彻底破产。
消息传回武昌,宁王震怒。
二月初三,武昌。
宁王府正殿,朱宸濠摔碎了第七个茶杯。他面前跪着十几个将领,个个面如土色。
“废物!都是废物!”宁王嘶声怒吼,“三百艘战船,八万大军,拿不下一个南京!还折了两万陆师!你们……你们让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陛下息怒。”严嵩出列,沉声道,“南京有新式火器,非战之罪。当务之急,是调整战略。”
“怎么调整?你说!”
“李远此人,不可力敌,只可智取。”严嵩眼中闪过狡黠,“臣有一计,可让他身败名裂,甚至……为我所用。”
“哦?快说!”
严嵩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宁王先是皱眉,随即眼睛一亮:“好!好计!就按你说的办!若能成事,朕封你为‘一字并肩王’!”
“谢陛下。”严嵩躬身,嘴角勾起冷笑。
李远,你以为你赢了吗?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南京城中,李远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李大人,兵部来文,说王琼王尚书要亲临南京督战,三日后到。”陆炳递上公文,脸色古怪,“文中还说……要您交出船厂指挥权,由兵部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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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接过公文,看完,沉默许久。
“李大人,这明显是来夺功的!”韩铁火急道,“咱们拼死拼活守住南京,他一来就要摘桃子?”
“恐怕不止摘桃子。”朱清瑶轻声道,“王琼若真是‘丙三’,此来南京,必有图谋。李远,你要小心。”
李远将公文放在桌上,看向窗外。江面上,新下水的战船正在试航。城墙上,工匠在安装新造的火龙出水。这一切,都是他和将士们用命换来的。
而现在,有人要来夺走它。
“传令下去。”他缓缓开口,“船厂照常运作,城防照常布置。等王尚书到了,我亲自去接。至于交权……”他顿了顿,“等陛下的旨意到了再说。”
“可若是王琼强行接管……”
“那就让他接。”李远眼中闪过锐光,“但我要让全城将士、全城百姓都知道,是谁守住了南京,是谁造出了战船。民心所向,不是一道公文就能改变的。”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明白——这是要借民意,抗衡权势。
“李大人高明!”陆炳抱拳,“末将这就去安排。”
人散后,帐中只剩李远和朱清瑶。
“你真要交出指挥权?”朱清瑶担忧道。
“不交,就是抗命,正中他下怀。”李远握住她的手,“交,但留后手。清瑶,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住船厂是关键。那些工匠、那些图纸、那些技艺,才是咱们的根本。权力可以夺走,但本事夺不走。”
朱清瑶点头,靠在他肩头:“我懂。就像当年在王府,父王可以夺走我的一切,但夺不走我的见识和本事。”
“所以,等王琼来了,咱们以礼相待。他要权,给;他要功,让。但船厂的实际运作,必须控制在咱们信任的人手里。韩师傅、刘师傅、顾师傅,还有你,才是真正的核心。”
“那你呢?”
“我?”李远笑了,“我去陪王尚书‘督战’。他要看什么,我带他看;他要问什么,我答。但真正的机密,他一点都碰不到。”
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朱清瑶也笑了:“你越来越像个官场老手了。”
“都是被逼的。”李远叹息,“清瑶,等这一切结束,咱们真的找个安静地方,种种花,造造织机,再也不掺和这些事了。”
“好。”
两人相拥,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三日后,王琼就要到了。
而长江对岸,宁王的新一轮攻势,也在酝酿中。
这个二月,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