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京郊。
昨夜一场小雪,将官道两旁的枯树装点成琼枝玉叶。但此刻,这些美景无人欣赏——从德胜门到西直门,十里长街两侧挤满了百姓。他们穿着臃肿的冬衣,呵着白气,翘首望向西北方向。
“来了!来了!”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远处,先是一杆大旗在寒风中招展,旗上斗大的“仇”字隐约可见。接着是第二杆、第三杆……日月旗、各营将旗、百户旗,如林而立。旗后,黑压压的骑兵如铁流般涌来,甲胄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咸宁伯凯旋了!”
“北疆大捷!鞑子败了!”
欢呼声如潮水般从城门外一直涌向城内。孩子们被大人举到肩上,妇人踮着脚尖,老人抹着眼泪——北疆战事牵动人心整整两个月,今日终于等到王师得胜还朝。
队伍最前方,咸宁伯仇钺骑着一匹枣红马,身披猩红斗篷。老将虽然面容憔悴,但腰杆挺直,目光如电。他身后,张铭等将领依次而行,再往后是整齐的骑兵方阵。
而在队伍中段,一辆青帷马车格外引人注目。车帘半卷,能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男子裹着厚厚的裘袍,脸色苍白但眼神清亮;一个女子披着白狐裘,正小心地为他调整靠垫。
“是李郎中!还有宁安郡主!”有人认了出来。
消息迅速传开。关于李远的故事,这两个月早已在京城传得神乎其神——千里送冬衣、雪夜袭黑风谷、宣府造火龙、血战达延汗……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编了七八个版本,每个版本都让听客拍案叫绝。
此刻见到真人,百姓们更是激动。不知谁先扔了一枝梅花到车上,紧接着,手帕、香囊、甚至还有刚出炉的烧饼,纷纷投向马车。
朱清瑶轻轻拉上车帘,苦笑道:“再这样下去,咱们要被埋了。”
李远靠在软垫上,肩胸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看着窗外模糊的人影,听着震天的欢呼,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这一战,赢得太惨。
宣府两万守军,活下来的不足三千。跟他去救援的五百骑,只剩三十七人。傅铎老将军殉国,多少无名士卒埋骨他乡。还有城破时死难的百姓……
“想什么呢?”朱清瑶轻声问。
“想傅老将军。”李远低声道,“想他临终前把兵符塞给我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只有……释然。”
朱清瑶握住他的手:“他是个真正的军人。”
马车缓缓驶入德胜门。城门内,礼部官员早已等候多时。按照规制,大将凯旋需先至太庙告捷,再入宫面圣。但咸宁伯刚下马,一个小太监就匆匆跑来,低声传旨:“万岁爷口谕:众卿辛苦,免去繁礼,直入豹房觐见。”
豹房?
众将领面面相觑。太庙告捷是祖制,皇帝竟为了让他们少受折腾而破例,这份恩宠着实不轻。
仇钺却面色如常,拱手道:“臣领旨。”
队伍改道向东,绕过皇城,直奔西苑豹房。沿途百姓被官兵隔开,但欢呼声依旧不绝。
豹房前殿,朱厚照早已等候多时。
这位正德皇帝今日难得穿了正式的十二章衮服,头戴翼善冠,端坐在龙椅上。但他坐得并不安稳,不时朝殿外张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当仇钺率众将进殿行礼时,朱厚照竟站了起来,快步走下丹陛:“爱卿平身!快快平身!”
他亲手扶起仇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关切:“伯爷瘦了,也老了。北疆苦寒,辛苦了。”
仇钺眼眶微热:“为陛下守土,不敢言苦。”
“这位就是李远?”朱厚照的视线越过仇钺,落在后方那个被朱清瑶搀扶着的年轻人身上。
李远要跪,被皇帝拦住:“你有伤在身,免礼。”朱厚照仔细看他,忽然笑了,“朕记得,上次见你是在夏末,那时你是个白面书生。如今……倒像个老兵了。”
“微臣不敢当。”李远低头。
“有什么不敢当的?”朱厚照转身回座,声音朗朗,“你的事,咸宁伯的奏报里写得清清楚楚。千里送冬衣,解保定之围;雪夜袭黑风谷,断鞑子一臂;宣府造火龙,重创达延汗;最后血战断其臂,扬我大明国威——随便哪一件,都够在史书上留名了!”
他越说越激动,竟从龙椅上站起来:“朕自登基以来,北疆年年告急,岁岁用兵。满朝文武,不是说要和亲纳贡,就是说要坚壁清野。只有你们!只有你们敢打!敢赢!”
殿内一片肃然。这番话,几乎是在打满朝文官的脸。
兵部尚书王琼出列:“陛下,北疆大捷确是可喜。但功臣封赏,还需从长计议,依祖制……”
“祖制祖制,又是祖制!”朱厚照不耐地挥手,“咸宁伯,你说,该怎么赏?”
仇钺躬身:“此战之功,首在将士用命,次在李郎中奇谋。至于封赏……老臣以为,当以抚恤伤亡、犒赏三军为先。有功将士,可按军功簿一一封赏,不必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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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皇帝台阶,又堵了文官的嘴。
朱厚照却摇头:“有功不赏,何以激励后来者?传朕旨意:咸宁伯仇钺加太子太保,赐斗牛服,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参将张铭升宣府副总兵,赐飞鱼服。其余将士,兵部依军功簿议赏,从优从厚。”
他顿了顿,看向李远:“至于李远……”
殿内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擢升工部右侍郎,正三品,仍兼兵部职方司郎中,总领北疆军需工坊。赐麒麟服,赏银千两。”朱厚照缓缓道,“另,封‘靖北伯’,世袭罔替。”
话音落,满殿哗然!
工部右侍郎也就罢了,毕竟李远在匠作上的功绩有目共睹。可“靖北伯”是超品爵位,非军功卓着者不授。李远虽在宣府有功,但毕竟不是武将,更未独领一军。这般封赏,已然破格!
“陛下三思!”王琼急道,“李远有功不假,但封伯之赏过重。且其与宁安郡主之事,朝野已有非议,若再厚赏,恐……”
“恐什么?”朱厚照冷冷打断,“恐有人说朕偏私?还是恐有人觉得,一个匠作出身的,不配封伯?”
这话太重,王琼吓得跪地:“臣不敢!”
“不敢就闭嘴。”朱厚照转向李远,语气缓和,“李远,你自己说,这赏赐,你当不当得起?”
李远深吸一口气,在朱清瑶搀扶下跪地:“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但封伯之赏,臣实不敢当。北疆之功,首在咸宁伯运筹帷幄,次在傅铎老将军死守孤城,再次在千万将士浴血奋战。臣不过略尽绵力,岂敢贪天之功?”
他说得诚恳,殿内气氛稍缓。
朱厚照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倒是个明白人。不过……朕金口已开,岂有收回之理?这样吧,‘靖北伯’朕先给你记着,待你日后立下新功,一并封赏。工部右侍郎的职位,你总不能再推了吧?”
“臣……领旨谢恩。”李远知道,这已是皇帝最大的让步。
“至于宁安郡主……”朱厚照看向朱清瑶,眼神复杂,“你父王的事,朕很遗憾。但你忠心为国,助守宣府,功不可没。朕特赐你‘护国郡主’封号,享双倍俸禄,可随时出入宫禁。”
这是莫大的恩宠,也是明确的信号——朝廷不因宁王之事牵连其女。
朱清瑶盈盈下拜:“谢陛下隆恩。”
封赏完毕,朱厚照令众将先退下休息,三日后太庙告捷,再行庆功宴。独独留下了李远和朱清瑶。
“你们随朕来。”皇帝起身,往后殿走去。
豹房后殿与朝堂的庄严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坊。四处堆着各种奇怪的器械:改良的纺车、新式水车模型、甚至还有一架半成品的“火龙出水”发射架。
朱厚照走到那架发射架前,伸手抚摸粗糙的木料:“这是按你图纸做的,可惜匠作监的人不得要领,做出来的东西射不到五十步就栽下来。”
李远仔细查看,发现问题所在:“仰角太大,尾翼太薄。火龙出水不是弓箭,它靠的是火药推力。仰角过大,推力损耗在爬升上,自然射不远。尾翼要用硬木,最好包铁皮,否则飞行中会变形。”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朕就说嘛,同样的图纸,为何你做的能射两百步,他们做的就成了窜天猴。”
他屏退左右,只留两个贴身太监,这才正色道:“李远,朕留你下来,是有件要紧事。”
“陛下请讲。”
“严文焕前日密奏,在编纂《匠作实务则例》时,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朱厚照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你自己看。”
李远接过,朱清瑶也凑过来看。奏折上,严文焕用极其隐晦的笔法,汇报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发现:
在核查弘治年间工部旧档时,他发现了十三处“账实不符”。这些账目涉及硝石、硫磺、精铁、铜料等军需物资,总计价值超过三十万两白银。更可怕的是,这些物资的流向,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南京龙江船厂。
而龙江船厂的提督太监,名叫刘瑾。
不是现在这个掌印太监刘瑾,而是弘治年间的一个同名太监,已在正德元年“病故”。但严文焕查到,这个刘瑾有个侄子,现在通政司当差。而这个侄子,与武昌宁王府常有书信往来。
“陛下的意思是……”李远抬头,心中已有猜测。
“朕的意思是,‘甲三’这个组织,可能比咱们想的更久远,更深。”朱厚照眼神冰冷,“从弘治年间就开始盗运军资,直到现在。他们的目的,绝不是单纯帮宁王造反那么简单。”
朱清瑶忽然开口:“陛下可曾想过,宁王为何选在此时起事?”
“你说。”
“若‘甲三’真从弘治年间就开始布局,那他们积累的财力、物力、人力,足以支撑一场大战。但宁王却等到现在才动手——不是他不想早动手,而是他在等一个时机。”朱清瑶分析道,“等北疆战事吃紧,等朝廷主力北调,等南方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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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接话:“所以他勾结达延汗,甚至可能暗中资助鞑子军械,就是为了拖住朝廷的北疆精锐。待朝廷与鞑子两败俱伤,他再趁虚而入。”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厚照冷笑,“可惜他算错了两点:第一,朕的北疆将士比他想得更能打;第二……”
他看向李远:“他没想到,朕有你这样的人才。”
这话说得李远有些惶恐:“陛下过誉。”
“不过誉。”朱厚照摆摆手,“严文焕在奏折最后说,他怀疑‘甲三’在朝中的内应,不止一个刘瑾。六部九卿,甚至宫中……都可能有人被渗透。所以他不敢明奏,只能密报。”
殿内一时寂静。若真如此,那朝廷简直成了筛子。
“陛下打算如何应对?”李远问。
“引蛇出洞。”朱厚照眼中闪过锐光,“三日后太庙告捷,朕要大宴功臣。届时,朕会当众宣布,要重建龙江船厂,打造新式战船,以备南下平叛。所需银两、物资,由工部统筹。”
李远立刻明白了:“陛下是要用这个做诱饵,看谁跳出来反对,或者……谁想插手?”
“不错。”朱厚照点头,“这件事,朕交给你和严文焕去办。名义上是为平叛造船,实则是要揪出‘甲三’的尾巴。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臣需要权限。”李远沉吟道,“工部、兵部、户部的协调权,还有……锦衣卫的协助。”
“准。”朱厚照毫不犹豫,“朕给你一道手谕,六部见你如见朕。至于锦衣卫……张永!”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上前:“奴婢在。”
“从今日起,你亲自配合李远。他要查谁,你就查谁;他要抓谁,你就抓谁。”朱厚照顿了顿,“必要时候,可以先斩后奏。”
这是天大的权力,也是天大的风险。李远知道,自己接下这个差事,就等于站在了所有潜藏敌人的对立面。
但他没有犹豫:“臣,领旨。”
从豹房出来时,已是午后。
朱清瑶搀扶着李远,慢慢走在西苑的回廊上。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沫在空中飞舞。
“你答应得太快了。”朱清瑶低声道,“‘甲三’能在朝中潜伏几十年,其势力盘根错节。你要查他们,等于与半个朝廷为敌。”
“我知道。”李远望着廊外积雪的湖面,“但这事总得有人做。若任由他们潜伏下去,下一次宁王作乱,或者鞑子南侵,死的就不止是宣府那几万人了。”
朱清瑶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帮你。”
“不行。”李远断然拒绝,“太危险。你是郡主,又有宁王这层关系,参与进来会惹人非议。”
“正因我有这层关系,才更容易接近某些人。”朱清瑶目光坚定,“别忘了,宁王府旧部遍布朝野。有些人虽然表面上与王府划清界限,但暗地里……”
她没说完,但李远懂了。有些关系,有些情报,确实只有她能拿到。
“答应我三件事。”李远看着她,“第一,任何时候,保全自己为上。第二,所有行动必须提前告诉我。第三……”
他顿了顿:“若事不可为,立刻抽身,不要管我。”
朱清瑶笑了:“你这三件事,跟我当初提的那三件,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相视而笑,雪花落在他们肩头,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正说着,前方回廊转角处走来一人,正是严文焕。这位曾经的守旧派代表,此刻穿着一身半旧的绯袍,手里捧着厚厚的卷宗,见到李远,疾步上前。
“李兄!可算等到你了!”严文焕眼中满是血丝,显然多日未眠,“我查到新线索,刻不容缓!”
三人寻了个僻静的暖阁坐下。严文焕摊开卷宗,指着其中一页:“看这里——弘治十八年,龙江船厂上报‘战船朽坏,需大修’,工部批银五万两。但同年,南京守备太监的密报却说,龙江船厂当年只小修了三艘船,花费不足五千两。”
“四万五千两的差额……”李远皱眉。
“不止。”严文焕翻到下一页,“正德元年,也就是刘瑾‘病故’那年,龙江船厂突然失火,烧毁了所有账册。南京刑部调查后,以‘看守不慎,烛火引燃’结案。但我在南京故纸堆里找到一份当年巡城御史的私记,上面说……失火那夜,有人看到十几个黑衣人从船厂离开。”
朱清瑶忽然问:“严大人可查过,刘瑾‘病故’前后,有哪些人去过南京?”
“查了。”严文焕取出一份名单,“正德元年三月到六月,也就是刘瑾‘病故’前三个月,共有二十七名京官因公或因私去过南京。其中六人,后来陆续升迁,如今都在要害职位。”
他指着名单上的几个名字:“礼部右侍郎赵文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徐阶、通政司右参议严嵩……还有,司礼监随堂太监,冯保。”
李远心中一震。这些人,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尤其是冯保,虽然只是随堂太监,但深得张永信任,掌管着司礼监的一部分文书往来。
“严大人觉得,这些人里,谁可能是‘甲三’?”他问。
严文焕苦笑:“若知道,我就不用这么愁了。这些人要么身居高位,要么是清流领袖,要么是内廷红人。没有确凿证据,动任何一个都会引发朝堂地震。”
他看向李远:“所以陛下这‘引蛇出洞’之计,虽是险棋,却也是唯一能破局的办法。造船之事一旦启动,涉及百万两白银的调拨,这些人中若真有‘甲三’的内应,必定会设法插手,或者阻挠。”
“那我们就给他们机会。”李远眼中闪过锐光,“三日后太庙告捷宴,陛下会当众宣布造船之事。届时,谁反对得最激烈,谁表现得最积极,都值得关注。”
三人又商议了诸多细节,直到宫门将闭,严文焕才匆匆离去。
朱清瑶送李远出宫时,天色已暗。宫门外,李远的家人早已等候多时——是他娘,还有弟弟李达。两个月不见,李母苍老了许多,见到儿子满身绷带、脸色苍白,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娘,我没事。”李远强笑道,“都是皮外伤。”
“还说没事!你看你这脸色……”李母抹着泪,又看向朱清瑶,“郡主,多谢你照顾远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朱清瑶脸微红:“伯母客气了,是李大人照顾我更多。”
寒暄几句,李远正要上自家马车,忽然街角转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笑容可掬,但眼神锐利。
“李大人请留步。”那太监下马,拱手道,“咱家冯保,奉张公公之命,特来护送李大人回府。”
冯保!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刚提到此人,他就出现了,是巧合还是……
“有劳冯公公。”李远不动声色。
“李大人客气了。”冯保笑眯眯道,“张公公交代了,李大人如今是国之栋梁,又身负重伤,这一路上的安全,可得仔细着点。咱家亲自带东厂的人沿途护卫,保准一只苍蝇都近不了您的身。”
这话说得漂亮,实则是在宣告监视。
李远点头:“那就多谢张公公和冯公公了。”
车队启程。冯保的东厂番子前后左右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说是护卫,倒更像是押送。
车内,李远压低声音对朱清瑶道:“这个冯保,你要小心。”
“我晓得。”朱清瑶看向车窗外那些面无表情的番子,“东厂的人亲自‘护卫’,看来张永公公对你也‘关心’得很。”
“不是关心,是试探。”李远冷笑,“他想看看,陛下给了我多大权力,我又会怎么用这个权力。”
马车在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沿途百姓早已散去,只有更夫敲着梆子,在寒夜里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行至崇文门附近时,忽然前方传来喧哗声。马车停下,冯保策马到车旁:“李大人稍候,前面有些小麻烦,咱家去处理。”
李远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街道上,几十个百姓模样的人正在与官兵对峙。他们举着白布条,上面写着“冤”字,跪在雪地里哭喊。
“怎么回事?”他问。
车夫低声道:“好像是永丰号的旧案。这些人是永丰号工匠的家眷,说朝廷虽然查办了永丰号,但贪墨的银子没追回来,他们家人的抚恤也没着落。这些日子天天在衙门喊冤,没想到今天闹到这里来了。”
永丰号……李远想起半年前那桩大案。那时他刚入工部,永丰号勾结官员盗卖军资,被他揭发。皇帝雷霆震怒,抓了一批人,但确实如这些百姓所说——赃款追回不多,受害工匠的抚恤也迟迟未发。
冯保正在与那些百姓交涉,态度倨傲:“朝廷自有法度,你们在此聚众闹事,是想造反吗?速速散去,否则一律按乱民论处!”
“我们要见李青天!”一个老妇人哭喊,“只有李青天肯为我们做主!”
“对!见李青天!”
呼声越来越高。李远知道,他们说的“李青天”就是自己。半年前永丰号案,是他坚持追查到底,也是他上书要求严惩贪官、抚恤受害工匠。
“我下去看看。”李远说着要下车。
朱清瑶拉住他:“小心有诈。这些人出现得太巧了,偏偏在你回府的路上,偏偏冯保又在场。”
“我知道。”李远拍拍她的手,“但就算是陷阱,我也得跳。若是连为百姓说句话都不敢,还当什么官?”
他下了车,在朱清瑶搀扶下走向人群。冯保见他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李大人,这些刁民……”
“冯公公,让我跟他们说两句。”李远打断他。
他走到那老妇人面前,温声道:“老人家,您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你……你是李青天?”
“我是李远。”
“青天老爷!”老妇人忽然跪地磕头,“我儿子是永丰号的木匠,去年累死在工坊里,说好的二十两抚恤银,到现在一文钱没见到!我去衙门问,他们推来推去,说我儿子是‘自愿加班猝死’,不算工亡……青天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她这一跪,后面几十人都跟着跪下了,哭喊声一片。
李远心中发酸。他转身看向冯保:“冯公公,永丰号案的卷宗,东厂应该有吧?”
“有是有,不过……”冯保皮笑肉不笑,“此案已结,赃款追缴、抚恤发放,都是户部和工部的事。咱家是内侍,不便插手外朝事务。”
这话说得圆滑,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李远点头:“好,那我明日就去工部调卷宗。凡永丰号案中受害工匠,抚恤银两由我李远一力承担。不够的部分,我从陛下赏赐的千两白银里出。”
人群愣住了,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和感激声。那老妇人更是哭得几乎昏厥:“青天!真是青天啊!”
冯保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笑容:“李大人爱民如子,咱家佩服。只是……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朝廷的抚恤,怎能由私人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远平静道,“若事事都要等规矩,等程序,这些人怕是要饿死在雪地里。冯公公若觉得不妥,大可弹劾我。”
冯保干笑两声:“李大人说笑了,咱家怎会弹劾您呢?既然您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来人,送这些百姓回家,把他们的姓名住址记下来,明日李大人好派人送银子。”
东厂番子上前驱散人群。李远看着那些百姓在风雪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车上,朱清瑶低声道:“你太冲动了。千两白银不是小数目,而且……你这么做,等于打了户部、工部的脸。他们会记恨你的。”
“我知道。”李远靠在车壁上,疲惫地闭上眼,“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清瑶,你知道吗,在宣府的时候,我常常想——咱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为了朝廷?为了皇帝?还是为了这些普通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朱清瑶沉默。
“如果打了胜仗,封了官,却连几个工匠的抚恤都解决不了,那这仗打得有什么意义?”李远睁开眼,眼中有着血丝,“傅老将军守宣府,守的不是一座城,是城里城外的百姓。我今日若对这些百姓视而不见,对不起傅老将军,对不起战死的弟兄,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朱清瑶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我懂。只是……往后的路,会更难走。”
“难走也得走。”李远望向车窗外渐深的夜色,“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可言。”
马车在冯保的“护卫”下,终于抵达李府。
李母早已备好热汤饭菜,但李远实在疲惫,只喝了几口汤就回房歇息了。朱清瑶被安排在客房,李母亲自为她铺床叠被,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夜深人静时,李远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肩胸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今日豹房面圣、太庙封赏、冯保护送、百姓喊冤……一幕幕在脑中回放。
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边是皇帝的信任和重托,一边是“甲三”的潜伏威胁;一边是朝堂的明争暗斗,一边是百姓的殷殷期盼。
而三日后的大宴,将是这一切矛盾爆发的起点。
窗外,雪越下越大。
李远忽然想起傅铎老将军临终前的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如今他要守的,不是一座有形的城,而是一个无形的局。
这一局,他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