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前,秋阳明艳,天高云淡。
李远换上新置办的靛蓝直裰,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又不过分刻意。他检查了要带的物品:装着两件“卧牛青”的锦盒、盛有枣泥山药糕的竹食盒、还有一包小李村的干菇和枣子作为辅礼。
莫掌柜亲自安排的马车已候在客栈门口,驾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阿贵扶着李远上车,低声道:“公子,听雨轩在滕王阁东侧临江的巷子里,清静雅致,多是文人雅士和体面商人谈事的地方。”
马车穿街过巷,避开了最喧嚣的主街。约莫一刻钟后,停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幽静巷口。巷子不宽,仅容一车通过,两侧是青砖高墙,墙头探出些经了秋霜依然苍翠的藤蔓和竹枝。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桂花香和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
“公子,听雨轩就在巷子尽头,小的在此等候。”车夫道。
李远下了车,提着东西,独自向巷内走去。脚步声在幽静的巷道中显得格外清晰。巷子尽头是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听雨轩”,字迹清瘦飘逸,颇有风骨。院门虚掩着。
他整了整衣衫,上前轻叩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身着青布短衣、干净利落的小厮,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眼神却颇为灵动。“可是李远李公子?”
“正是。”
“公子请随我来,我家主人已候多时。”小厮侧身引路,态度恭敬却不卑微。
入门是一道影壁,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院子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几丛修竹,数块瘦石,一池秋水,几尾红鲤悠游其间。池边有座半敞的水榭,以竹木为材,飞檐轻巧,临水一面完全敞开,垂着细竹帘,既可遮阳,又不阻视线。水榭内陈设简洁雅致:一张宽大的茶案,几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墨竹图,案上除了茶具,还设着一尊小巧的青铜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清冷的檀香。
水榭中,一人背对院门,凭栏而立,正望着池中游鱼。他身着月白色交领长衫,外罩一件天青色云纹比甲,腰系丝绦,头发以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竹,虽只是静静站着,却自有一股清贵疏朗之气。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正是“朱青”。
数月未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肤色依旧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眉目疏朗,眸光清湛。见到李远,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温煦的笑意,拱手道:“李兄,别来无恙。”
李远压下心中刹那的波澜,上前几步,深深一揖:“朱公子,劳您久候。北地一别,时常感念公子厚谊。”
“李兄不必多礼。”朱清瑶虚扶一下,侧身示意茶案,“请坐。得知李兄一路顺遂,青心甚慰。”
两人在茶案旁相对坐下。那小厮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随即退到水榭外廊下静候。
茶是雨前龙井,叶片在清澈的茶汤中舒展开来,色泽翠绿,香气清幽。李远虽不善品茗,也能觉出此茶不凡。
“李兄初到南昌,观感如何?”朱清瑶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似随意问道。
“大开眼界。”李远诚心道,“城郭雄壮,市井繁华,百工荟萃,非北地乡野可比。只是初来乍到,犹如管中窥豹,所见不过皮毛。”
“李兄过谦了。”朱清瑶微笑,“听闻昨日李兄微服简从,遍观市井作坊,此等务实之心,便非常人可比。不知李兄于南昌百工,有何见教?”
话题切入得直接,却又不失分寸。李远略一沉吟,道:“见教不敢。昨日走马观花,只觉得匠人技艺纯熟,分工细致,尤以漆器、篾编、木工等项,精巧令人叹服。只是……”他顿了顿,观察着对方神色。
“但说无妨。”
“只是多数作坊,似仍固守家传之法,师徒相授,工具与流程改进不多。生产效率,多赖匠人手上功夫与经验。若能于工具、流程乃至管理上略作改良,或可事半功倍。”李远谨慎地选择了“改良”这个词。
朱清瑶眼中光芒微闪,放下茶盏:“李兄所言,正是当今匠作之弊。然积习难改,牵涉甚广。不知李兄在贵乡,可有尝试?”
“乡野之地,无所拘束,倒是胡乱试过一些。”李远顺势道,“譬如制陶,改良窑炉与釉料;农耕,略改犁具与灌溉之法。皆是迫于生计,与乡亲们一同摸索,侥幸略有小成。”
“侥幸?”朱清瑶轻笑,目光落向李远带来的锦盒,“李兄过谦了。‘卧牛青’清雅莹润,已得越窑三分神韵,岂是侥幸可成?家中有长辈偶见陈兄带回的样品,亦是赞不绝口。”
她语气平和,但“家中长辈”四字,却让李远心中一凛。这几乎是在委婉地承认,她背后确有王府长辈关注此事。
“公子谬赞,愧不敢当。”李远打开锦盒,小心取出那件玉壶春瓶和斗笠盏,置于茶案之上,“此乃村中众人合力所制,不敢藏私,特携来请公子雅鉴。”
秋日的阳光透过竹帘,柔和地洒在瓷器上。淡青的釉色在光线下呈现出微妙的变化,玉壶春瓶线条流畅优雅,斗笠盏造型拙朴可爱。釉面光滑温润,胎质细腻,虽无纹饰,却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雅之美。
朱清瑶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瓶身,仔细端详釉色与胎骨结合处,又拿起斗笠盏,对光细看釉面的厚薄与光泽,眼中赞赏之色毫不掩饰。
“胎骨坚密,釉色匀净,莹润内敛,果然是好瓷。”她将瓷器小心放回锦盒,看向李远,“李兄可知,仅以此二器,若置于南昌市面上,价值几何?”
李远摇头:“乡野之物,不敢妄论市价。”
“纹银百两,亦不乏人问津。”朱清瑶淡淡道,“若李兄愿专事此道,假以时日,名动江右亦非难事。”
百两!李远心中震动。这几乎是小李村公中数年积蓄。但他面上未露异色,只是道:“瓷器虽雅,终是器用。李某愚见,技艺当利民为先。制瓷之法可精研,但村中赖以维系的粗陶、农具改良,于乡亲们更为紧要。”
朱清瑶闻言,凝视李远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春冰初融,清澈动人:“好一个‘利民为先’。李兄志趣,果然不同流俗。”她亲手为李远续上茶,“实不相瞒,此番邀李兄前来,固然是欣赏李兄的巧思妙手,但更看重的,正是李兄这份‘利物实用’之心与践履之能。”
她语气转为郑重:“家严……家父素来留意国计民生,尤重实务。近年北疆不宁,边用浩繁,江南赋税日重,然地方水利失修,农事多赖天时,百工之技亦多固步自封,长此以往,民力凋敝,恐非国家之福。家父常叹,朝中清谈者众,实干者寡。李兄于乡野之间,能以巧思改善民生,行之有效,此等人才,正是家父所愿延揽者。”
终于切入正题了。延揽。
李远放下茶盏,正色道:“承蒙公子与令尊大人看重,李某感激不尽。只是李某出身寒微,所学不过些微末技艺,且散漫惯了,恐难当大任,亦不谙高门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朱清瑶从容道,“家父用人,首重实绩与品行,不拘虚礼。李兄可先不必思虑过多。青今日邀李兄来,亦非即刻便要李兄允诺什么。南昌城大,天地广阔,李兄不妨先在此处安顿下来,或继续钻研瓷艺,或看看南方的农事水利,甚或到王府所属的庄园、工坊观摩一二。其间用度,自有安排。待李兄对周遭事物有所了解,再做决定不迟。”
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然,若李兄志不在此,只愿逍遥田园,青亦绝不强求,来时路引盘缠依旧奉上,并另有程仪相赠,以全你我相识之谊。”
这番话,可谓思虑周全,给了李远极大的缓冲空间和选择自由。既有诚意延揽,又充分尊重其意愿,还提供了实实在在的资源支持(观摩王府产业)。进退有据,仁至义尽。
李远知道,自己若断然拒绝,不仅辜负对方一番安排和赏识,也可能就此关上这扇可能通向更广阔天地的门。而若接受,便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宁王的体系。
他沉吟片刻,起身,对着朱清瑶再次深深一揖:“公子盛情,推心置腹,李某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李某愿暂留南昌,观摩学习。只是,村中诸事初定,家父年迈,李某最多只能滞留至明岁春耕之前,届时需北返安排乡中春事,还望公子体谅。”
这是他的底线:保持来去的一定自由,不彻底脱离根本。
朱清瑶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亦起身回礼:“李兄孝义兼顾,情理通达,青岂有不允之理?便以明春为期。在此期间,李兄但有所需,或欲往何处观摩,皆可告知莫掌柜或青。这听雨轩,李兄亦可随时来此读书静思,一应俱全。”
事情就此初步定下。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
李远这才想起带来的食盒,忙道:“对了,李某来时,借客栈厨房,做了些北方家乡的小点,手艺粗陋,聊表心意,请公子尝尝。”说着,打开竹盒,露出里面洁白晶莹、点缀枣红的山药糕。
糕点造型雅致,散发着山药和红枣混合的清香。朱清瑶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李兄竟还精于此道?”她拈起一块,小口品尝,随即点头,“软糯清甜,山药枣泥相得益彰,火候恰到好处,甚好。”
两人重新落座,品茶用点,话题也转向更轻松的方向。朱清瑶问及小李村改造水利的具体细节,李远详细解说,并画出示意图。朱清瑶听得极为专注,不时发问,问题皆在关键。李远也趁机请教了一些关于南方水稻种植、桑基鱼塘等农事问题,朱清瑶竟也能娓娓道来,显是下过功夫了解。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池中游鱼曳尾,划破一池金光。
“今日与李兄一叙,获益良多。”朱清瑶似有些意犹未尽,但看了看天色,“李兄初来,想必还有诸多需要安顿。青已让人在城西‘澄怀园’备下一处清净院落,一应仆役俱全,李兄可搬去那里居住,比客栈便宜行事。明日,便让莫掌柜安排李兄先去城外的‘百工坊’看看,那是王府辖下一处汇集各类匠作之地,或对李兄有所启发。”
“多谢公子安排。”李远起身告辞。
朱清瑶送至水榭阶前,忽然道:“李兄,南昌虽好,亦非净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李兄行事,谨慎为上。若有难处,凭那铜牌,可直接来此寻我。”
这是更进一步的关照和提醒。李远郑重谢过。
那小厮引着李远原路返回。走出听雨轩院门,巷中秋阳正好,桂香愈浓。
李远回头看了一眼那掩映在竹影粉墙中的清幽院落,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朱公子”,见识、气度、手腕,皆非常人。与她交谈,如沐春风,却又如临深潭,不知其底。
合作,已然开始。
前路是携手共进,还是步步惊心,唯有走下去才知道。
他提步向巷口走去,背影在长长的巷道里,被斜阳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