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雨轩茶叙(下)(1 / 1)

巷口马车依旧静静等候。车夫见李远出来,默默打起车帘。

回到云来客栈,莫掌柜已得了消息,正在院中候着。见李远下车,立刻上前,态度比昨日更显恭敬:“李公子,澄怀园那边已收拾妥当。您看是现在过去,还是稍事休息?”

李远想了想:“现在过去吧。有劳莫掌柜。”

行李本就不多,很快收拾妥当。莫掌柜亲自陪同,乘着马车往城西而去。约莫两刻钟,马车驶入一条更为幽静的街道,两侧皆是高墙深院,门前或有石狮,或有上马石,显是富贵聚居之地。

澄怀园并不临街,需从一条更窄的巷子进入。园门是普通的黑漆木门,并不张扬。门开后,却别有洞天。

这是一座小巧精致的江南园林。入门便见一道蜿蜒的粉墙,墙上有各式花窗,透出园内修竹芭蕉的绿意。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汪不大的池塘,池上架着曲折的平桥,连接着池心的水阁。池塘四周,假山错落,花木扶疏,秋菊正盛,丹桂余香。沿着游廊,分布着几间精舍,白墙黛瓦,窗明几净。

整个园子不过两三亩大小,却布局精巧,移步换景,清幽异常。仆从只有三人:一个约莫五十岁、面容慈和的老苍头,姓吴,负责看门应候;一个三十来岁、手脚利落的仆妇,姓何,负责浆洗打扫;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眉清目秀的小厮,名唤砚台,专司书房伺候、跑腿传话。

“李公子,这园子平日有专人维护,甚是清净。一应用度,每日自会有人送来。您缺什么,尽管吩咐吴伯或告诉小的。”莫掌柜引着李远看过书房、卧室、客堂,处处整洁雅致,书架上甚至已备了些经史和杂书,文房四宝俱全。

“朱公子费心了。”李远由衷道。这安排,既显重视,又给足了私人空间,远比直接住进王府或某处大宅要自在得多。

安顿下来,送走莫掌柜,李远独自坐在水阁中。夕阳余晖将池水染成金色,几片落叶飘浮水面,平添几分静谧。他需要时间消化今日的会面,以及这骤然改变的环境。

朱清瑶的意图已基本清晰: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宁王,看中了他“利物实用”的能力和潜力,希望招揽他为王府所用,改善庄园管理、提升匠作水平,甚至可能涉及更广泛的实务。态度是诚恳的,条件也优厚,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和缓冲期。

但李远心中那根弦并未放松。宁王朱宸濠素有野心,历史上数年后便会起兵造反。自己若深度卷入,将来如何脱身?朱清瑶本人似乎更看重实务与民生,但她的意志能否左右其父?这些都是未知数。

“眼下,且行且看吧。”李远自语。至少,澄怀园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察和学习平台。明日要去那“百工坊”,正好见识一下王府麾下的手工业水平。

次日一早,砚台便来禀报,马车已备好,莫掌柜在外等候。

百工坊位于南昌城外西南方向,靠近赣江一处支流,水路陆路皆便。车行约半个时辰,一片颇具规模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高墙环绕,墙内可见许多烟囱,空气中飘散着煤炭、木材燃烧和金属锻打的气味。

坊门有护卫把守,验过莫掌柜的腰牌,又看了李远一眼(莫掌柜只说是王府清客),方才放行。

进入坊内,景象与昨日在城中见到的零散作坊截然不同。这里显然经过规划,不同的区域从事不同的工种。莫掌柜引着李远,边走边介绍。

“东边那片是木作区,专做家具、门窗、车船构件;隔壁是漆作、雕花;西边是铁作区,分大件锻造和小件精工;北边连着窑场,烧制砖瓦和普通陶器;南边临河,是织造、浆染、还有一处小的造纸坊。”

李远仔细观看。工匠众多,各有专司,工具也相对统一。木作区里,锯木、刨板、开榫、组装,流水作业的雏形隐约可见。铁作区炉火熊熊,风箱呼哧,几名铁匠正在合力锻打一件看起来像是犁头的铁件,但形制与李远改进的又有不同。

“这里做的农具,也是供给王府田庄?”李远问。

“大部分是。”莫掌柜点头,“也有些精细铁件,供应城里铺子或外地客商。王府名下田庄众多,日常修缮、农具替换,需求不小。”

他们来到窑场。这里规模不小,有几座馒头窑和一座更大型的龙窑。窑工正在出窑,搬出来的多是青砖灰瓦,也有些粗陶大缸。工艺看起来规范,但产品并无出奇之处。

“也烧瓷器吗?”李远问。

莫掌柜摇头:“瓷器费工费料,成品率低,王府用瓷多从景德镇采买,或由附庸的几家瓷窑供奉。这里只烧些粗用的。”

李远心中了然。王府经营这些产业,首要目的是满足自身需求和赚取利润,对于需要长期投入、风险较高的技术革新,兴趣恐怕不大。这或许也是朱清瑶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她能看出改良的潜力,而王府固有的体系可能缺乏变革的动力。

他们又看了织造坊。十几架织机哗哗作响,女工手脚麻利地穿梭引线。染料坊里,巨大的染缸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靛蓝和其他植物的气味。造纸坊规模较小,只是将附近送来的竹料、破布等,加工成普通的书写和包装用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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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印象是:规模大,分工细,管理有序,但技术保守,产品以实用为主,缺乏精品和创新。

参观完毕,莫掌柜引李远到坊内一间清净的值房休息,奉上茶水。

“李公子,看得如何?”莫掌柜问。

“规模宏大,管理井井有条,令人叹服。”李远如实道,“只是……似乎重于实用与产量,于工艺革新,不甚着力。”

莫掌柜苦笑:“公子慧眼。不瞒您说,坊内各作头目,多是祖传手艺,能保住眼前这摊子,按时按量完成王府交代的活计,已是不易。革新?改好了未必有功,改坏了责任重大,谁愿意冒这个险?也就是朱……公子偶尔有些新奇想法,会让人试着做些小改动。”

李远点头,这正是大组织常见的惰性。

正说着,值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短褐、满手油污、约莫四十岁的精瘦汉子闯了进来,一脸焦急:“莫管事,您在这儿!快去看看,烘茧房那套新改的排湿机关又卡住了!这批秋茧再烘不好,可就误了缫丝的时辰了!”

莫掌柜皱眉,对李远歉然道:“李公子稍坐,我去看看。”说完便随那汉子匆匆离去。

李远心中一动。缫丝?烘茧?他起身,也跟了过去。

烘茧房是一处密闭的砖房,里面热气蒸腾,架子上层层铺着雪白的蚕茧。房顶有一套木制的风扇和活动风门组成的简易排湿系统,通过屋外的水轮驱动。此刻,传动齿轮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风扇停转,房内湿气郁积。

几个工匠围着那机关束手无策。负责此事的工头急得满头大汗:“昨日还好好的,今天这齿轮怎么就咬死了!”

莫掌柜也是干着急,他对机关之术并不精通。

李远上前,仔细看了看那传动结构。很简单的齿轮和连杆,问题可能出在轴承处。他让人搬来梯子,爬上去检查。果然,连接水轮主轴和齿轮的木质轴承因为受热受潮膨胀,加上木料不够致密,已经变形卡死。

“不是大问题。”李远下来,对工头道,“找两根硬木,重新车制两个轴承,接口处预留些热胀的空隙,表面用桐油反复涂抹防潮。另外,传动杆这里可以加个简单的离合装置,万一卡住,可以手动脱开,不至于全停。”

他边说边用炭笔在地上画出简易示意图。工头看着图,眼睛渐渐亮了:“这……这么改,好像能成!”

“先解决眼前的。”李远道,“找根结实木棍,轻轻敲击卡住的轴承两端,试着让它松动。同时,打开所有通风口,人工扇风,别让茧子闷坏了。”

工匠们依言行事。一番忙活,卡死的轴承终于松动,机关恢复运转。湿气被排出,烘茧房内的空气流通起来。

工头对李远千恩万谢。莫掌柜也松了口气,看向李远的目光更多了几分佩服:“不想李公子对机关之术也有涉猎。”

“略知皮毛,恰巧见过类似的结构。”李远谦道。这其实是机械原理中最基础的部分,但在此刻,却解决了实际问题。

这个小插曲,让李远对百工坊的技术瓶颈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也让他意识到,自己那些“超前”的知识,在这里或许真能找到用武之地,哪怕只是些微小的改进。

离开百工坊,返回澄怀园的路上,李远一直沉思。

朱清瑶给了他一个舞台,百工坊让他看到了需求。但如何在这个舞台上施展,既能展现价值,又不至于过早暴露太多、卷入过深,需要好好思量。

或许,可以从类似烘茧房排湿机关这样具体而微的改良开始,既解决问题,又能逐步建立信任,观察反应。

回到澄怀园,吴伯说午后有人送来一个包裹。

李远打开,里面是几本书:《梓人遗制》、《熬波图说》(更全的版本)、《南窑笔记》,还有一卷无名册子,翻开一看,竟是百工坊部分产业的简要账目和物料流程记录!册子中夹着一张小笺,只有四字:“以备参详。”

字迹是朱清瑶的。

李远拿着那卷账目册子,心中震动。这已不仅仅是提供学习资料,而是给予了一定程度的核心信息查阅权。这份信任和期待,沉甸甸的。

他走到水阁边,看着暮色中渐渐模糊的池面。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对方展现了如此的诚意和格局,自己也不能畏首畏尾。

就从这百工坊开始,从这些账目和实际问题开始,一步步地,看看自己这来自异世的星火,能在这大明王府的产业中,燃起怎样的光。

第一步,便是彻底吃透这些账目和流程,找出那些可以改良、值得改良的节点。

他转身回到书房,点亮油灯。

漫漫长夜,正是钻研之时。

窗外,秋虫呢喃,新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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