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风渐起(中)(1 / 1)

秋色渐深,驴车沿着官道一路向南。

起初几日,景色尚是熟悉的北方旷野,黄土地、疏林、收割后裸露的田畴。越往南行,地势渐显起伏,河流水系也稠密起来。空气不再那么干燥,清晨的雾气缭绕在山腰河畔,带着润泽的水汽。

旅途漫长而单调。白日里,车轮轧过土石路的单调声响,毛驴偶尔的响鼻,老陈断断续续的闲谈,构成了主要的韵律。夜晚,或寄宿在沿途简陋的村店,或借宿于荒村野庙,听着窗外秋风穿过破窗的呜咽,或是远处不知名野禽的啼叫。

老陈是个健谈的,也是个有见识的。十几年的行商生涯,让他对沿途风物、人情世故、官府隐秘、乃至江湖传闻,都有一肚子故事。李远大多时候是个安静的听众,只在关键处发问,引导着话题。

从老陈口中,李远对此时的大明,有了比书本和乡村见闻更鲜活、也更复杂的认知。

“要说咱大明的税,唉,”老陈摇头,“正税其实不重,重的是加派、火耗、还有各衙门自个儿添的‘常例’。北边要防鞑子,练饷、边饷年年加;南方也不消停,剿倭、平瑶,银子流水似的花。这些,最后都落到咱们这些小民头上。”

“我这一路看,不少村子挺萧条的。”李远道。

“能不萧条么?”老陈用烟杆指点着路旁一个荒废大半的村落,“好劳力要么被拉了徭役,修河、筑城、运粮,累死病死不稀奇;要么实在活不下去,成了流民。剩下的老弱妇孺,能种出多少粮食?这年月,有口饭吃,有件囫囵衣裳,就是太平日子了。”

他也谈及各地的物产和手艺。“江西的瓷,苏杭的绸,芜湖的浆染,景德镇的窑火……那都是顶好的。可好东西,多半也到不了平常百姓家。要么贡了宫里,要么被豪商大户、王府官家包揽了去。”

李远特别注意打听南昌和宁王府的情形。老陈却有些讳莫如深,只含糊道:“南昌城自然是顶繁华的,江右重镇嘛。宁王爷……那是天潢贵胄,咱小老百姓哪能知道?只听说王府气派得很,门下清客、护卫、匠人无数。”他瞥了李远一眼,“李兄弟,你那位朱公子,能弄到景德镇的土料,又能随手拿出那样的路引银钱,怕是跟王府……有些关联。你心里得有个谱。”

李远默然点头。

旅途并非全然沉闷。李远也见到了一些令人振奋的景象。在一些较大的镇店,他看到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南北货殖流通,显见民间商业的活力。在某个渡口,他看到巨大的漕船络绎不绝,满载粮米,驶往北方,那是帝国维系的生命线。他也遇到过几个看起来是游学士子的人,在路旁亭中高谈阔论,意气风发,谈论着边患、吏治、心学,眼中有着灼热的光。

这个时代,腐朽与生机并存,困顿与活力交织。它不像史书上几句干瘪的结论,而是充满了粗糙的质感、混杂的气味、以及无数普通人挣扎求生的真实脉搏。

李远将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草草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粗糙纸本上。这些一手见闻,比他前世从文献中读到的,要生动深刻得多。

约莫行了七八日,渡过黄河,进入河南地界。景象果然如老陈所说,更显凋敝。流民的身影开始出现在路边,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眼神麻木或焦灼。有时他们会围拢过来乞讨,老陈往往叹着气,从怀里摸出几个干硬的饼子分掉,催促驴车快走。

“没法子,救不过来。”老陈苦笑,“遇上小股的还好,要是大股的流民聚起来,那就麻烦了,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

这一日,天色向晚,他们错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陈熟门熟路地将驴车赶到路旁一座废弃的土围子里,权作歇脚。土围子只剩断壁残垣,不知是毁于兵灾还是废弃已久。

升起一小堆火,烤热干粮,就着凉水吃了。老陈裹紧外衣,靠着车轮很快发出鼾声。李远却没什么睡意,听着荒野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望着篝火跳跃的光芒在断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他摸出那块云纹铜牌,在火光照映下细细摩挲。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即将面对的一切。

离开小李村,离开那种虽然清苦却目标明确、节奏可控的生活,投入这广阔、复杂、吉凶未卜的天地,这个决定对吗?

他想念村里窑火的温暖,想念与赵三他们讨论改进工艺时的专注,想念母亲熬的稀粥,甚至想念狗儿那小子缠着他问东问西的样子。那种扎根于泥土、创造具体价值的踏实感,是此刻荒野孤寂中格外清晰的慰藉。

但他也清楚,那些技术、那些改变,若只局限于一个小村庄,终归是脆弱的,是池塘里的涟漪。周县丞的“好意”,流民麻木的眼神,老陈口中的税赋和世道,都在告诉他,个人的才智和局部的改良,在这个庞大的帝国和动荡的时代面前,力量何其微渺。

朱清瑶,或者说她背后的宁王,代表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权力。接近权力,或许能借助其力,将自己所知所学,应用到更广阔的领域,产生更大的影响。但也意味着踏入漩涡,身不由己,甚至可能被吞噬。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远低声念出这句话。前世觉得是书生理想,此刻却有了切肤的体会。他现在,算是“达”了吗?有了些超越时代的知识,有了初步实践成功的技艺,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平台,需要资源,需要……权力或者与权力对话的资格。

朱清瑶给了他一个入口。风险与机遇并存。

篝火“噼啪”炸响一颗火星。李远将铜牌收回怀中,躺下,望着满天璀璨的星河。银河横亘天穹,亘古无言。与这浩瀚的宇宙和漫长的历史相比,个人的抉择、朝代的兴衰,都显得如此渺小。但正因如此,每一个在当下尽力而为、试图留下一点光亮的努力,才更显珍贵。

“尽人事,听天命吧。”他对自己说,闭上了眼睛。

次日继续南行。地势逐渐升高,开始进入丘陵地带。山峦叠翠,与北方的雄浑不同,更显秀润。空气愈发湿润,常有一种朦胧的烟雨之感。民居的样式也在变化,白墙黛瓦开始出现,依山傍水,错落有致。

语言也变得难懂起来,老陈不得不更多地依靠手势和几句生硬的官话与人交流。饮食口味偏辣,菜蔬种类繁多,鱼虾常见,让吃了许久干粮和咸菜的李远,肠胃颇经历了一番适应。

路上关卡果然多了起来,查验路引,收取“厘金”。老陈显然打点惯了,陪着笑脸,递上几个铜钱或一小包土产,通常便能顺利过关。李远那张盖着南昌府商号印鉴的路引,也起了作用,查验的兵丁看到后,态度往往客气几分。

这一日,终于遥遥望见一条宽阔的大江,横亘于前,江面水汽氤氲,舟船往来如梭。

“到了!赣江!”老陈精神一振,指着江对面一片巍峨的城郭轮廓,“李兄弟,你看,那就是南昌城!”

李远极目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大雄伟的城墙,青灰色的砖石在秋日阳光下显得厚重坚实。墙头旌旗隐约可见,垛口森然。城墙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规模远非真定府城可比。城墙之内,屋宇连绵,鳞次栉比,其间点缀着高耸的塔楼、飞檐的寺庙殿宇。更远处,似乎还有浩渺的水光,想必是城中的湖泊。

江面上,大小船只密布。有简陋的渔舟、摆渡的舢板,也有高大的漕船、客舫,甚至还有几艘装饰华美的画舫,丝竹之声隐隐随风飘来。码头处人声鼎沸,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候船的旅客、巡查的兵丁……交织成一幅喧嚣鼎沸的市井画卷。

空气中传来混杂的气息:江水的水腥、码头的鱼腥、货物(木材、香料、药材)的驳杂气味、还有食物烹饪的香味、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体味。

这就是南昌。江右重镇,宁王藩邸所在。

李远深吸了一口气,那潮湿而充满烟火气的空气涌入肺中。心中那点离乡的怅惘和旅途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混合着震撼、好奇、紧张和隐隐亢奋的情绪所取代。

乡村的宁静与单纯,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眼前这座雄城,将是他新的战场,也是他真正开始触碰这个时代脉搏的起点。

驴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向渡口。车轮轧过铺着石板的码头路面,发出与土路截然不同的清脆声响。

新的篇章,即将在赣江的波光与南昌城的喧嚣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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