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青”的诞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小,却一圈圈荡开,终将触及岸边。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村里人自己的日子。
青瓷虽不外卖,但那几件成功的器物摆在李家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日日擦拭,成了全村人的宝贝和念想。来看稀奇的村民络绎不绝,每一次看到那温润的青釉,心里便油然生出一股底气——咱们村,能烧出这样的好东西!
这底气,体现在劳作上便是更加用心。制陶组的几人不用李远催促,自发地研究如何提高“卧牛青”的成品率,反复琢磨每一个细节。学塾里的孩子们,听孙小乙讲了“卧牛青”的故事后,认字算数都更卖力了些,仿佛那莹润的青色,照亮了他们对未来模糊的憧憬。
粗陶和釉陶的生意稳步增长。由于品质确实优于市面普通货色,价格又公道,附近几个镇子的杂货铺都愿意长期拿货。李远定下规矩:出货必须通过村里统一的账目,收入三成留作公中,用于窑场维护、购置原料、以及助学、济贫等公事;七成分给参与劳作的各家,按贡献分配。账目由孙小乙记录,每月公示。公平透明的制度,让村民们干劲十足,对李远也愈发信服。
村里公中的积蓄渐渐厚实起来。李远提议,用这笔钱做了几件事:一是加固了村口到河滩的道路,方便运输;二是挖了一口更深、更干净的公用水井;三是购置了一批常用的药材,由略通医理的七叔公掌管,村民小病可免费取用。
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让小李村在四邻八乡的口碑越来越好。常有外村姑娘愿意嫁进来,也有别村的后生想投奔过来学手艺。李远都让赵三等人谨慎处理,收人必先考察品性,且需大部分村民同意。
就在小李村按自己的步调稳步向前时,外界的影响终究还是来了。
先是周县丞又派人送来一封信,语气比上次更亲切几分。信中提及,府衙对他所献的“劝农册子”颇为重视,已在辖内数县择地试行新式犁具和堆肥法,初显成效。上峰因此对周文渊有了“留心实务、劝课得法”的考语。信中隐晦暗示,这份功劳有李远一份,并再次提及,若李远有意,他可举荐其入府衙工房充任书吏或匠作头目,虽是未入流,却也是正经的官身起点。
几乎同时,行商老陈风尘仆仆地再次赶到,带来了朱清瑶的回礼和信件。
回礼很重:整整两箱书。除了一些经史子集的常见刻本,更多的是杂书——《梦溪笔谈》《武经总要》《农书》《熬波图》……甚至还有几本辗转抄录的西洋奇器图说和地理图志。显然,这是针对李远展现出的广泛兴趣,投其所好。
信件内容却让李远心中波澜骤起。
朱清瑶先是盛赞了“卧牛青”,称其“釉色清雅,胎质坚润,置于案头,满室生辉”,尤喜那件荷叶盖罐的造型“拙朴可喜”。随信还附了一张素笺,上面是她亲手绘制的那盖罐的素描,旁边题了两句诗:“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笔致清秀,竟有几分簪花格的神韵。
然而信的后半段,语气转为郑重。
“……近闻北地有变,鞑靼小王子部屡犯宣大,边关不靖。家严忧心国事,常思网罗才俊,以资臂助。兄有巧思,善格物利民,埋没乡野,实为可惜。若兄有凌云之志,愿展所长,可持前番铜牌,于今冬雪落前,至南昌一晤。路引盘缠,已嘱陈叔备妥。此非强邀,唯供兄择路而行。若眷恋田园,亦是人情之常,青必不相强。盼复。 青 再拜。”
信的最后,另附一页小字,写的是王府中几位擅长匠作的清客姓名、喜好,以及南昌城内几处可留意观摩的窑场、工坊地址。细致周到,显是用了心思。
北疆战事?宁王网罗才俊?
李远握着信纸,在油灯下久久沉思。历史的车轮果然在隆隆前行。正德年间,蒙古小王子(达延汗)确实是明朝北方大患,战事频仍。宁王朱宸濠素有野心,此时开始招兵买马、笼络人才,也符合史实。
朱清瑶这封信,看似给出选择,实则已将更广阔的舞台和潜在的危机,一同摆在了他的面前。去南昌,意味着正式踏入宁王的势力范围,机遇与风险并存;不去,或许能暂保田园安宁,但在这动荡的年月,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边患波及或地方生乱,小小村庄如何自保?况且,自己这一身来自现代的知识和逐渐展露的才能,真的甘于永远困守在这方圆几十里吗?
“远儿,怎么了?”李大栓见儿子对着信发愣,关切地问。
李远将周县丞和朱清瑶的信大致说了。李大栓听完,沉默半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县丞老爷要举荐你当官……是好事。可那宁王府……”李大栓压低声音,“那是天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掺和不起啊。”
“爹,我知道。”李远点头,“周县丞的举荐,看似是条安稳的晋身之阶,但入了府衙工房,不过是个工匠头目,处处受人辖制,想做点实事难如登天。而且,咱们的根在村里,我若去了,村里这摊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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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朱公子那边?”
“朱公子……背景深不可测,所图恐怕也大。”李远斟酌着词句,“但观其行事,并非蛮横无理之人,且对咱们有恩。他既然邀我冬日前去,还有数月时间。我的想法是,周县丞那边,先婉言谢绝,只说村中诸事未定,需再历练,但感谢大人提携,日后若有驱策,必当尽力。朱公子这边……”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我想去看看。”
“远儿!”李大栓急了,“那可是王府!万一……”
“爹,正因是王府,才更该去看看。”李远握住父亲粗糙的手,“咱们烧出了‘卧牛青’,村里日子刚有起色,就像小儿持金过市。周县丞能护咱们一时,护不了一世。若真有大人物看上咱们这点手艺,是福是祸,躲是躲不掉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去弄清楚,那位朱公子,或者说他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咱们又能得到什么。”
他看着父亲担忧的眼睛:“况且,我也想去看看更大的世面,南方的窑业、工坊,或许能让咱们的手艺更上一层楼。村里的事,有您,有三叔、铁柱哥他们在,按咱们定下的规矩走,出不了大岔子。我最多去一个冬天,开春前必定回来。”
李大栓知道儿子主意已定,且说的确有道理,只能长叹一声:“你大了,有主意了。爹没啥本事,就一句话:万事小心,平安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李远加快了安排。
他将赵三、李铁柱、王石头、孙小乙、钱大有五人正式确定为“村事会”成员,自己不在时,重大事务由五人合议,父亲李大栓和七叔公居间协调。又将烧制“卧牛青”的关键步骤分解,每人掌握一部分,合则成,分则只能做粗陶釉陶,以防技术外泄。
他带着孙小乙,将这段时间积累的技术心得、管理经验、账目方法,整理成更系统的册子,留给村里。又专门抽出时间,给学塾的孩子们多讲了些自然常识和实用算学。
粗陶生意依旧进行,但李远嘱咐,以稳为主,不再主动扩张。
周县丞那边,李远亲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充满谦卑的回信,由李大栓和赵三带着些土产送至县衙。周文渊见到回信,虽略感遗憾,但见李远态度恭谨,又知他与南昌方面似有牵连,倒也未曾怪罪,反而勉励几句,嘱咐若改主意随时可来。
秋风渐凉时,行商老陈再次到来,带来了朱清瑶的回复。只有八个字:“谨候佳音,路引奉上。”随信附着一张盖有南昌府某商号印鉴的路引,以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万事俱备。
出发前夜,李远将那块云纹铜牌贴身藏好。又检查了行李:几件换洗衣物,一套绘图工具,几本最紧要的书和笔记,两件精心包装的“卧牛青”样品(一件玉壶春瓶,一件斗笠盏),以及一些村里自制的酱菜、干菇、枣子作为土仪。
天色微明,驴车已等在村口。老陈坐在车辕上,吧嗒着旱烟。
几乎全村人都来送行。李大栓和王氏红着眼眶,一遍遍叮嘱。赵三几人用力拍着李远的肩膀。孩子们仰着小脸,喊着“远叔早点回来”。
“都回吧。”李远朝众人深深一揖,“村里的事,拜托各位叔伯兄弟了。李远此去,必不辜负乡亲们的心血,也不忘咱小李村的根本。”
他转身上了驴车。老陈吆喝一声,鞭子轻响,驴车缓缓启动,沿着新修的道路,驶向村外,驶向晨雾弥漫的官道,驶向南方那个充满未知的繁华之地——南昌。
小李村在视线中渐渐模糊,但那窑火的温暖和青瓷的光泽,已烙印在李远心底。
此去,是寻觅更大的天地,也是为身后这片乡土,寻找更坚实的依靠。
南风渐起,征程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