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差役往院中一站,仿佛连天色都暗了几分。
胖差人姓胡,人称胡三爷,是真定府下辖县衙的班头;瘦的那个是跟班,姓刁,一双吊梢眼滴溜溜转着,专看人家屋里值钱的物件。
“李大栓,”胡班头慢悠悠开口,手里盘着两颗磨得油亮的核桃,“你这族长当得,出息了啊。”
李大栓心里发慌,脸上还得堆着笑,躬身道:“胡爷说笑了,咱就是……就是乡下人瞎折腾。”
“瞎折腾?”刁跟班尖着嗓子,一指后院方向还在冒烟的窑炉,“那是瞎折腾?私开窑场,擅改水道,聚众滋事——李大栓,你这几条罪,哪条不够吃板子的?”
院里院外围观的村民闻言,顿时骚动起来。赵三忍不住道:“差爷,俺们就是烧点自家用的碗盆,怎么就是私开窑场了?那水道也是浇地用的……”
“闭嘴!”胡班头眼睛一瞪,“官府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再嚷嚷,连你一块锁了!”
赵三涨红了脸,还想争辩,被旁边的王石头爹死死拉住。
李远一直站在父亲身后半步,静静观察着。这两个差役,摆明了是来敲诈勒索的。罪名扣得大,无非是想多要钱。他轻轻扯了扯父亲的后衣襟,示意少安毋躁。
“胡爷,刁爷,”李大栓擦擦额头的汗,“乡里人不懂规矩,您二位多包涵。要不……进屋喝口茶?”
“喝茶?”胡班头嗤笑一声,“老子公务在身,没空喝茶!李大栓,痛快话,这事你们认不认?”
“认……认什么?”李大栓声音发颤。
“认罪啊!”刁跟班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按律,私开窑场,罚银五十两!擅改水道,影响邻田,罚银二十两!聚众滋事……这个嘛,就看你们懂不懂事了。”
七十两!围观的村民倒吸一口凉气。整个小李村一年也未必攒得下七十两银子!
李大栓腿一软,差点跪下。
就在这时,李远上前一步,扶住了父亲。他朝两位差役拱了拱手,神色平静:“两位差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胡班头眯着眼打量这个半大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但站得笔直,眼神清澈,没有寻常农家少年的畏缩。“你就是那个被牛撞开窍的李远?”
“正是小子。”李远不卑不亢。
“怎么,你有话说?”
“有些事,院子里人多口杂,说不清楚。”李远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家里虽陋,也有清茶一碗。两位差爷远道而来,辛苦,总得歇歇脚。”
胡班头和刁跟班对视一眼。这小子,有点意思。
“行,那就听听你怎么说。”胡班头迈步往堂屋走,刁跟班紧随其后。
李远对父亲低声道:“爹,您在外头招呼乡亲们,别让大家散了,但也别闹。”说完,又对赵三使了个眼色。
赵三会意,点点头,招呼几个年轻后生守在院门口。
堂屋简陋,只有一张方桌,几条长凳。李远请两位差役坐下,王氏战战兢兢端上三碗粗茶——用的正是新烧的陶碗。
胡班头端起碗,瞥了一眼,没喝,放在桌上:“说吧。”
李远在对面坐下,缓缓道:“两位差爷,您说的几条,小子斗胆,想辩解一二。”
“哦?你辩。”胡班头好整以暇。
“第一,私开窑场。”李远道,“大明律确有规定,开窑需报备官府,缴纳税银。但律法亦云:‘乡民自制家用器皿,不涉贩售,十件以下,不在此列。’我们村所烧陶器,皆分与各家自用,从未外卖。窑炉简陋,三日一烧,每窑不过二三十件,分到四十余户,每家不足一件。这算不算‘自制家用’?”
胡班头一愣。他哪记得这么细的条文?但看李远说得笃定,心里先虚了三分。
“第二,擅改水道。”李远继续,“我们挖池开沟,引的是山体渗水、雨水,未动清水河主道分毫,未妨邻村用水,反倒因蓄水消减了山洪下泄之势,于下游有益。县衙去岁张贴的劝农告示中,还鼓励乡民‘因地制宜,蓄水防旱’。我们此举,是响应官府号召,何罪之有?”
刁跟班忍不住插嘴:“那……那你们聚众……”
“第三,聚众滋事。”李远看向他,目光平静,“乡民互助,合力垦殖,乃是朝廷提倡的‘守望相助’之美德。我们一未械斗,二未抗税,三未阻差办公,何来‘滋事’?”
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两个差役被问住了。
胡班头脸色阴沉下来。他混迹衙门多年,知道今天碰上硬茬子了。这少年不简单,对律法门儿清,话里话外还抬出官府告示。
但就这么走了?面子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下面村子收常例?
“哼,巧舌如簧!”胡班头一拍桌子,“你说自用就自用?你说没妨害就没妨害?空口白牙,谁信?老子今天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
这是要撕破脸,硬讹了。
李远心里叹了口气。讲道理行不通,那就得换种方式。
他忽然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胡爷息怒。小子年轻,说话直,您多包涵。其实,村里弄这些,也是没法子。年景不好,总得想法子活下去。”
见李远语气软了,胡班头脸色稍霁:“这还像句人话。”
“不过,”李远话锋一转,“胡爷,您刚才说七十两银子,就是把我们全村卖了也凑不齐。但小子这里,倒另有一桩小小心意,或许比那七十两,对胡爷更有用处。”
“哦?”胡班头来了兴趣,“什么心意?”
李远起身,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用麻布盖着的东西。揭开布,露出一件造型奇特的木制器具:下面是个结实的木架,上面固定着一个带有弯曲铁尖头的木杆,旁边还有复杂的绳索和绞盘结构。
“这是……”胡班头皱眉。
“这叫‘省力深耕犁’。”李远介绍道,“寻常犁需要壮劳力才能拉得动,耕得浅。这个,利用这几组滑轮,”他指着那些绳索和绞盘,“能省力一半以上,而且这铁尖头角度可调,能耕得更深,利于作物扎根。妇人或半大孩子,也能操作。”
胡班头眼睛亮了。他是班头,家里也有几十亩地。春耕秋种,最愁的就是劳力。若真如这少年所说……
“你说省力一半,可有凭据?”刁跟班也凑过来看。
“胡爷若不信,可到院中一试。”李远道,“后院有块菜地,正待翻耕。”
三人来到后院。李远唤来李铁柱和王石头,让他们演示。两人一个扶犁,一个拉绳,果然轻松就将板结的土翻开,深度明显比寻常犁要深。
胡班头亲自上手试了试,虽然不熟练,但确实比拉普通犁省劲得多。
“好!好东西!”胡班头赞道,随即又疑惑,“这与我何干?”
李远微笑道:“胡爷,此犁制作不难,关键在这铁头和滑轮组的设计。小子愿将此犁图纸献与胡爷。胡爷可令人打造,自用也好,送给上官、同僚也罢,岂不是一份实在的情谊?比那七十两银子……怕是要体面得多。”
胡班头心动了。银子固然好,但上官若问起银子来历,不好交代。这农具却不同,献上去是“留心农事,体恤民情”,是政绩,是心意。而且自己家也能用上。
“图纸呢?”胡班头问。
“稍等。”李远回屋,很快拿出一卷粗糙的麻纸,上面用木炭画着清晰的图样,标有尺寸、要点。“此外,小子还可附赠一份‘堆肥速成法’和一份‘防治蝗虫土方’,都是经过验证,行之有效的法子。胡爷一并献上,岂不更显用心?”
胡班头接过图纸,虽然看不太懂,但见画得工整,不像糊弄。他沉吟片刻,看看李远,又看看手中的图纸。
“你倒是懂事。”胡班头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虽然还是皮笑肉不笑,“罢了,看在你们村确实不易,又懂事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不过——”
他拉长声音:“以后若真要卖陶器,记得来衙门报备!还有,这犁……若让我知道你还给了别人……”
“胡爷放心,此图纸独此一份。”李远立刻道,“陶器之事,我们谨记。”
“嗯。”胡班头将图纸小心揣进怀里,“那什么肥啊虫的方子,也写来。”
李远又进屋,很快写了两张方子。都是简单易行、成本低廉的土法,但确实管用。
胡班头收了方子,心情大好,站起身:“行了,公务已了,走了!”
李大栓连忙送出来,悄悄塞给刁跟班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家里仅有的百多个铜钱和几个鸡蛋。刁跟班掂了掂,撇撇嘴,收了。
两位差役上马离去,村民们都松了口气,围上来七嘴八舌。
“远哥儿,亏得有你!”
“那犁就这么给他们了?”
“他们不会再来了吧?”
李远安抚着众人:“大家放心,暂时应该没事了。至于犁……咱们自己还会做更好的。”
他看向父亲:“爹,这事提醒咱们了。有些东西,不能都摆在明面上。”
李大栓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当晚,李家堂屋里,油灯亮到很晚。
李远对父亲和闻讯赶来的几位村老道:“差役虽然打发走了,但咱们村有了点名声,未必是好事。我的意思是,陶器暂时只供本村和邻近几个相熟的村子,不往外大规模卖。烧窑的人要固定,外人问起,就说祖传的手艺,偶然试出来的,细节一概不知。”
“那犁呢?”赵三问。
“犁照做,但样式可以多变,核心的省力结构稍微改改,别让人一眼看出跟今天给差役的一样。”李远道,“咱们自己用,也能省不少力气。”
“远小子考虑得周全。”村里最年长的七叔公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庄户人家,求的是安稳。”
众人商议定了,各自散去。
夜深人静,李远回到自己屋里,从怀中取出那枚云纹铜牌。今天他没有动用这个。一来,不想过早暴露与“朱公子”的联系;二来,他想试试,靠自己的力量能否化解。
结果还算满意。但代价是拿出了深耕犁的技术。他并不太心疼,这种初级改良,他脑子里还有更好的。而且,给了差役,说不定真能推广开,也算是做了点好事——虽然动机不纯。
只是,这件事也让他清醒认识到,在这个时代,光有技术不够,还得有保护技术的力量。要么是权力,要么是财富,要么是……更高层次的庇护。
他将铜牌仔细收好。或许,是时候认真考虑一下,那位“朱公子”留下的这条线了。
窗外月色清冷。小李村恢复了宁静,但这份宁静下,暗流已然涌动。
而此刻,百里之外的真定府城,一座幽静的宅院内。
胡班头正躬身向一位穿着绸衫、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禀报。
“……那小子确实有点门道,说话滴水不漏,还懂律法。属下按您的吩咐,试探了一番,没敢深逼。”胡班头小心道,递上图纸和方子,“这是他给的,说是能省力深耕的犁,还有些农事小技。”
中年男子接过,仔细看了看图纸,眼中露出讶色:“这设计……倒是精巧。堆肥和治蝗的法子,也颇为实用。看来,这小李村,还真出了个人物。”
“老爷,要不要……”胡班头做了个手势。
“不必。”中年男子摆手,“既然他识趣,先放着。此等匠才,硬逼反而不好。你做得对,结个善缘。往后多留意着,若真有大才……本官或许用得着。”
“是。”胡班头退下。
中年男子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月色,手指轻轻敲着那张图纸。
“被牛撞开窍?呵,天下哪有这般巧事。李远……有意思。”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偶然的留意,将在不久后,成为连接乡村少年与王府郡主之间,一道意外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