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
安迪那天踹门闯进教室的事,在校园里传得一时沸沸扬扬,但热度也不过维持了两三天。学生们的情绪总是短暂而漂浮的,就像水面上的泡沫,炸裂得快,遗忘得更快。
莉莉的班上,原本那群冷嘲热讽的女孩在短暂的收敛之后,又开始恢复“自然”了。
她们的“自然”,就是冷眼相向、刻意忽略,偶尔再附赠一句刺耳的评语,悄悄地、带着轻蔑地笑,像是在欣赏某种不合时宜的异类标本。
她们会在莉莉走进教室的时候迅速交换眼神,低声说些她听不清却能感受到的东西;在她路过时突然停下话题,等她走远再爆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她们甚至会在她放下便当时,故意把自己的书包压过去,再装作不小心地说句“啊,真对不起”。
没有人再明目张胆地推她,也没有再扯她的头发或藏起她的铅笔盒,但那种压在空气里的恶意却变得更沉、更难躲藏。
妮娜曾试着挡在莉莉前面,说:“别这样吧,她又没惹你们。”
但下一秒,那些女生就讥笑地回敬:“哟,妮娜,你是她代理人吗?”
茱莉亚也有试过一次,她把一张被故意写上“怪物”的纸条从莉莉书包上撕下来,扔进垃圾桶。可转头她就被冷落在自家朋友圈之外了好几天,连她最在意的“午餐同盟”也把她从合照里裁掉了半边。
她们两个之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莉莉明白,她们不是恶意的,但也不是坚定的。她们只是普通人,偶尔善良,偶尔冷淡。她并不怪她们。
只是……没什么人在意而已。
每天放学,莉莉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慢得像是要被马路上的影子拖住。阳光从斜对面投下来,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细,仿佛她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某种被拉扯过度的投影。
她从不在路上停留,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低着头,一直走,直到走回那扇熟悉的门前。
家里通常是安静的。
母亲总是六点半准时到家,躺在沙发或者房间里一动不动。
安迪通常还没回来。他有时要晚自习,有时去找朋友写作业,也可能只是为了避开某些东西,把自己投进一个没人认识他的世界里。
莉莉回家后总是先洗手、换鞋,再把自己蜷进客厅角落那张已经塌陷的沙发里,遥控器握在手里,打开电视,什么都不挑地切来切去。
她从不在意频道播什么。新闻、综艺、动画片、戏剧、广告片段,甚至是静音状态下的购物频道——只要有声音,有画面就好。
那些声音像是她的一道屏障,把空荡荡的屋子与沉默的自己隔开一点。哪怕那些声音粗俗、刺耳、浮夸,也胜过死一般的寂静。
有时候她想,电视里那些吵吵闹闹的角色,哪怕都是假人,哪怕他们每一句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至少他们在说话,至少他们“看起来”彼此有关联。那种声音混乱而不真实,却比现实温柔太多。
这天晚上,她照例坐在沙发上,书包随手一丢,鞋也没脱正,电视的光影在她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
节目里似乎是部老剧,画质发白,声音还有点延迟。一个主角站在饭桌旁,对着另一个人嘶吼,剧情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莉莉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看,眼神空荡,却异常专注。
她已经好久没听到别人用那种情绪说话了。
男主突然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书本,狠狠砸向对方的脑袋——画面震动了一下,观众的尖叫声被剪辑得失真。
“砰”的一声刚响起,电视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莉莉一愣,转头一看,是安迪。
他站在沙发后方,手还搭在遥控器上,一脸冷静,没有一丝怒气,也没有责备。
只是淡淡地问:“你还没吃饭吧?”
莉莉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不知道该先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先为自己看电视这件事辩解。她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说出她今天又被嘲笑了、又被故意孤立了、又试图挤出笑容却没人回应的事——太多了,像垃圾堆积在心里,她不知道从哪一袋开始倒起才不会弄脏安迪的地板。
“没事的话就先去洗手,”安迪又说,语气还是平静,却像是某种温柔的命令,“然后吃饭。”
莉莉点点头,站起来时脚踝一阵麻,差点没站稳。
安迪伸手扶了她一下,没有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也没有责问她为什么不写作业,只是像习惯性地,把她重新拉回那个“要照顾的对象”的位置上。
她突然很想说一句:“安迪,我撑不住了。”
可她张嘴的那一刻,又沉默了。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真的说出口,安迪就会停下手里的事,就会不管自己累不累也先来安慰她,就会像每一次那样,尽全力撑起两个人的天。
她不忍。
她已经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冲下来,像替她冲走了所有“想开口”的欲望。
镜子里,她的脸白得像泡久了的纸,一碰就会烂开。
她低下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像洗去什么根本洗不掉的东西。
等她再回到餐桌前,安迪已经把饭盛好了。
一人一碗。
很简单的菜,鸡蛋炒饭,还有一小碗紫菜汤。但在这样寒冷而嘈杂的日子里,已经像是某种无声的救赎。
莉莉坐下,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
安迪没催她,也没多说什么。他只是低头吃饭,偶尔看她一眼,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咬到舌头,或是真的饿坏了。
他们就这样吃了一顿饭,什么也没说,却仿佛一起熬过了一个季节的风霜。
电视关着,屋子里只剩下汤匙敲碗的声音。
但这一次,莉莉没有觉得寂静。
她的身边坐着安迪,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