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斜阳落在白色栏杆上,像一根根镀了铜的骨头。
安迪站在那儿,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握着一根咬得几乎秃了的铅笔。笔尾的橡皮已经变形,凹凸不平,上面隐约能看到被啃咬出的齿痕。
他的书包背带斜斜压在肩头,鞋底还带着泥,裤脚卷了一点起来,头发乱翘着,好像整个下午都在风里打过仗。
但他的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校门。
铃声早已响过,学生像河水一样从校园里溢出来,嘈杂地奔向各自的方向,笑声、叫喊、推搡、骑车的链条声、女生们背包上挂饰碰撞的叮当声,一切都活泼喧闹得近乎残忍。
可他要找的人,还没出来。
安迪没有动,也没有张望。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块根深蒂固的石头,等着某个注定该出现的东西从人潮里浮现。
直到他终于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从教学楼侧门方向冲出来,不是跟着人群走的,而像是逃跑似的,一头扎进夕阳与风的缝隙里。
莉莉。
她跑得很快,头发被风撕得散乱,书包歪斜地挂在一边,脸上带着尚未干透的泪痕,像是被雨打湿后还来不及拧干的布娃娃。
安迪皱了一下眉,随即快步迎了上去。
“莉莉!”他喊她。
她猛地停住脚步,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抓住了。
风也像在那一刻突然止住了。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眼神骤然间崩塌,像是堤坝在一秒钟内溃散——没有声音,也没有预兆。
“安迪——”
她扑了上来,像一颗坠落的星星,狠狠撞进他胸口,紧紧抱住他,把脸深埋进他衣服里。那一刻,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安迪被撞得退了一小步,但没有推开她,只是本能地用手护住她的后背,像在保护一只羽毛还未干透的雏鸟。
“怎么了?”他低声问。
莉莉没有回答,她的身体还在轻轻发抖,指节像铁钩一样攥住他的衣角,小小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起伏着,仿佛正在拼命压制某种快要爆炸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他胸口的布料,那湿意比风还凉,比阳光还沉。
“是谁又欺负你了?”他声音低下去,像被刀压着说出的字,冷而硬。
莉莉摇头,又点头,喉咙哽咽着吐出一句:“我告诉肯特夫人了……她说我太敏感了。”
安迪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莉莉的意思:她鼓起勇气去找了大人,却没有被相信,反而被反过来责怪。
那种感觉安迪懂。
安迪看着莉莉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像是某种被粗暴揉皱的纸。他忽然觉得心里也被揉了一把。
“你有没有地方想去?”他轻轻问,手上则在帮她扎起头发。
莉莉没去管安迪,只是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不想回家。”
安迪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那我们就不回去。”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平淡淡,像是说“今天不写作业”,或者“晚上吃泡面”那样平常。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把她从路边拉起来。
“走,我请你吃面包。”
那家面包店离学校不远,紧挨着公交车站,小小的一间,门口挂着褪色的条幅写着“手工新鲜出炉”,玻璃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面包,圆的,方的,夹着奶油的,撒糖霜的,还有一个大个头的,上面插着小旗。
他们常从那里路过,有时候只是站着看一眼,有时候会用几块钱买个最便宜的红豆包,两个人一人一半。
而今天,安迪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
他翻得小心而干脆,把几枚硬币摊在柜台上,总共十五块五角。
那是他明天的午餐钱,本来计划买一盒炒饭,还能剩点零钱买瓶水。
但现在,他只是把硬币推到柜台边缘:“老板,奶油泡芙,多少钱一个?”
昨天他就注意到了,莉莉一直在看着橱窗内的奶油泡芙。
“十块。”店主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安迪神色一愣,又看了一眼莉莉。
她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玻璃柜,眼睛里反射出面包的形状,像是在看某种遥不可及的幻影。
“那……只要一个。”他低声说。
店主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在掂量这两个人值不值得拿走那只还热着的泡芙,最终还是伸手把面包装进纸袋里,又说:“还有五块,要什么?”
安迪犹豫了一下:“一杯热牛奶。”
五块买的牛奶不大,但还带着微微的热气。他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把泡芙递给莉莉。
她接过,捧在手里,没有立刻吃,只是低着头,像在捂一颗太冷的心。
“吃吧,”安迪坐下来,把牛奶推过去,“你不吃它就冷了。”
莉莉小小地撕开纸袋,咬了一口。
奶油像雪一样化开,甜得柔软,连带着一点点苦味,好像被熬过的糖浆。
她一边咀嚼,一边眼圈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行吞了下去,不让它掉出来。
“安迪。”她声音轻轻的,“是不是我不好?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迟疑,“你很好。”
“那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因为她们很烂。”他咬着牙说,眼神几乎像要杀人。
莉莉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去,才轻轻问:“你为什么每天都来接我?”
安迪看着她,眼神慢慢柔和下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破事。”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而且……只有我可以欺负你。”
莉莉愣了愣,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拨动的琴弦。
他不是开玩笑,而是极其认真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宣布一条没人能更改的规则。
外头天色暗了,面包铺的门口挂起了布帘,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丝街道的尘味和热气腾腾的食物香。
莉莉靠在他肩膀上,沉默地坐着,牛奶早就冷了,但她却觉得好像暖了很多。
在苦味的尽头,她难得尝到了一点点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