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阳光比昨日更狠。
那并不是温暖的光线,而是像教室顶灯那种毫无温度的照射,把她的影子死死钉在操场边缘,每一步都像被踩进沥青般缓慢、沉重。莉莉低着头走进教室时,耳边已经有了隐约的笑声在响起,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依旧是那几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明目张胆地围成一圈,小巧的玩偶和粉红色的发箍在她们指尖穿梭,一边笑着,一边往她瞥上一眼。
那眼神不是敌意——敌意至少是正面对抗,那种目光,更像是在看一块劣质的、已经断线的毛绒玩具,甚至懒得去嘲笑,只剩下“无趣”的嫌弃。
莉莉拉了拉衣角,悄悄往后排挪去。
她试图装作没看见。可没用。今天其中一个女生带了一个新的娃娃,是限量版的——就算她什么都不懂,也从周围那些小女生狂热的表情中看出来了。
“你也想玩吗?”那人突然转过头,笑着问她。
莉莉一怔,还没点头,那女生就收起笑容,仿佛突然发现空气中有股恶臭一般,“可是你家应该买不起吧?这种是上周才上新的,妈妈说要提前预约才抢得到呢。”
教室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附和,像是风吹过垃圾堆时塑料袋互相摩擦的声音。
“她连娃娃都没有,就这样子还想融入我们?”
“搞不好她玩娃娃的时候拿的是破抹布。”
“别说了啦——她听不懂啦,她家那么穷,搞不好电视都没得看……”
教室里明明没有外人,却像舞台一样明亮,她一个人站在灯光中央,声音在她耳边来回跳跃,像刀刃从不同角度划过——不深,却密。
她紧紧攥住拳头,试图不去看,也不去听。只要安静下来,只要装作自己是空气,就可以不被看见了……对吧?
可铃声响起时,她的耳朵还是烫得发麻,仿佛被人拿火钳夹过一样疼。
整整一上午,她都没能集中精神。哪怕老师喊她名字,她也总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惹来一记白眼。午休时别人三三两两结伴出门,只有她一个人缩在角落咬着白煮蛋的蛋黄,干巴巴地咽下去时,觉得嗓子仿佛塞了一块生锈的铁片。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只是想有人跟她一起玩,仅此而已。
————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前,莉莉攥着裙角偷偷看了老师一眼。
她知道,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就在行政楼三楼,玻璃门后挂着“肯特夫人”的字样,白底黑字,端正得像教科书封面。她原本不想说的,可是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就像有人每天都在你背上倒脏水,你明知道是别人泼的,可没有人会为你擦干,甚至还有人笑你“为什么这么脏”。
她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哪怕……哪怕只是试试看。
放学的钟声一响,她没有跟着人群走,而是拎着书包一个人走向了那栋安静的大楼。她的脚步很轻,像做错事一样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时,甚至踌躇了一下,才抬手敲了三下门。
“请进。”
门后是肯特夫人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水瓶,里面插着两枝塑料花,文件堆得整整齐齐,桌角压着学生手册。
莉莉站在门口,有些拘谨地低下头:“我……我想说点事。”
“坐吧。”肯特夫人没有抬头,“说吧。”
莉莉攥着裙角坐下来,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从她第一天想加入别人玩游戏,到今天中午又被围攻嘲笑……她一边讲,声音一边发抖,但还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直到那句话:“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肯特夫人这才合上手里的档案,抬起头看着她。那眼神里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是冷静地审视,但很快被什么取代了。
“你说的是哪几个孩子?”她问。
莉莉一一说出了那几个名字。
空气忽然冷了。
那张桌子仿佛在瞬间变高,文件成了堤坝,而她只是一个在河边哭泣的小孩。肯特夫人重新靠回椅背,轻轻叹了口气,嘴角甚至露出一点笑意。
“唉,艾什莉啊,”她语气温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知道你很委屈,但在学校里,我们不能制造太多的对立。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不太一样嘛,你得学着融入——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外说,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可她们……”
“说别人坏话,可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事。”肯特夫人直接打断了她。
莉莉张着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感到一阵极深的绝望,像是掉进水底,水不是冷的,而是混浊的、腥臭的,塞满耳鼻,让她说不出话。
“好了,你回去吧。”肯特夫人已经低头开始翻阅其他文件,“记住老师的话,不要再让这种小事情影响心情了。”
她站起来,脚步僵硬地往门口走。那扇玻璃门似乎比刚刚更厚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真切。
走到门边时,她听见身后肯特夫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啧,这种家庭的孩子……就是太敏感了。”
“啪——”
她猛地拉开门,像逃命一样冲出走廊。
风撞在脸上,她的眼泪瞬间涌出来,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拼命地跑,穿过教学楼,穿过空荡荡的操场,甚至连书包都差点滑落。
那一刻,天还亮着。
可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快要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