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的空气带着土腥和铁锈味,冷得像是浸过水的铁片,一层一层贴在皮肤上。没有月亮,乌云低压,仿佛整片夜空都在屏息,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悄悄落在肩上。
他们的车静静地停在一条废弃的引水渠后方,隐在一堆荒草和残破的工程板之间。附近没有人烟,连虫鸣也稀稀疏疏,像是被周围某种沉默压制住了。
远处的“供水站”在夜色中醒了过来。
白天它看起来只是座老旧而平凡的灰色厂区,而现在,昏黄灯光从围墙顶部的灯柱泼洒下来,将那些建筑切割成一块又一块几何阴影。光与暗之间,构成了一张宛如呼吸的脉络网,冷静而压迫,像是某种缓慢蠕动的生物伏在地表。
“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了。”艾什莉轻声说。
她坐在副驾,眼睛贴在望远镜上,凝视着那座厂区西侧的通道口。那里设有两道铁闸,白天看似废弃,如今却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车辆驶入或驶出。每一辆都驶得极快,像是不愿在这片灰色土地上多做停留。
“注意这辆。”安德鲁一边看着手里的记录本,一边伸手指了指刚驶入厂区的一辆白色货车,“这是第三次了,车牌没变,路线也一致——从西边那条旧公路过来,从不进入城区。”
“后车厢是封闭冷藏式的?”艾什莉问。
“是。”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侧面的喷漆磨掉了,没有运输单位的标志。车身还有一道高温消毒水留下的冲刷痕,很新。”
“你觉得他们在运什么?”
安德鲁没有立刻回答。他翻开笔记本,将时间、车牌、行驶方向逐一记录,然后沉声说道:
“这类车一般用于食品、血浆、疫苗或器官运输。但他们选在深夜高频次出入,还对车辆进行无标识伪装……这不是正规货运会做的。”
他将望远镜接过来,仔细观察那辆车开进主厂楼下的地下通道。
“你注意到了吗?每辆这类型的车进入主楼后,大约停留五到十分钟,然后空车离开,车厢门严密关闭,不走外包装区域的任何一条通道。”
艾什莉皱了皱眉:“主楼不是饮料灌装区吗?”
“表面上是。”安德鲁轻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但如果你是正经的饮料厂,会把卸货点设在完全遮盖、且只能从地下进出的区域?而且用专属路线隔离配送车和生产线?”
“不会。”艾什莉语气冷了下来,“这结构太像一个被隐藏的内部通道。”
他们沉默了几秒。
风从管道上方的警示标牌吹过,发出“嘎嘎”的金属声,刺耳而不祥,像是一道无形的警钟。
安德鲁低头,在手绘地图上勾勒出新一组路线。他用红笔标出这些频繁出入的货车行径轨迹,一条条线最后汇聚在厂区最深处的一栋灰蓝色建筑周围。
“这些车大多数不进入城区。”他说,“绕行郊区,路径始终避开交通摄像头密集地段,像是有意为之。”
“你还记得吗?”他看向艾什莉,“三年间【德群水业】新增十四处‘供水处理点’。正常的基础设施扩建,这么大规模,应该伴随全市范围内的通知、停水公告、管网改造备案。”
“但我们查过那十四个点。”艾什莉接道,“没有一个留有施工记录,也没在市政系统留档。”
“所以——”
“那根本就不是供水点。”她接下去说完,嗓音冷得像夜色,“是掩体。”
安德鲁轻轻点头。
他靠在座椅上,眼睛依旧锁在厂区的主楼轮廓上,灯光照不清的那部分,藏着他们此行的最大疑问。
“我们来踩点,本来只是想确定这里有没有问题。”他说,“现在看来,它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像一个完整的处理中心。”
“‘处理’什么?”
他看着她,语气低下去:“人。”
艾什莉没有作声。
她伸手拉开包的拉链,拿出一瓶早就冷掉的罐装咖啡,拧开,喝了一口。
“你觉得我们能混进去吗?”
“能。”安德鲁打开笔记本,翻到一页新的空白纸,“但得选对方式。”
他指着刚才驶入的那辆车:“这车是冷链运输系统的通用编号,不是厂区内部的专属编号。它很可能是外包单位的车辆。”
艾什莉思索了一下,很快领会:“他们靠外部承运?不是厂区自己调派车辆?”
“对。而这意味着——司机很可能不会经过内部安保系统的生物识别审查。他们只对车子做备案。”
“那怎么进?”
“跟车。我们需要确认一辆有规律运行的运输车,在厂区外的落脚点,看看有没有换班、停车、司机更替的机会。”
他补充道:“是‘借用’。我们不制造冲突,也不留下动手痕迹。”
艾什莉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只要能混进去,我们就能知道他们把器官运去了哪里。”
“我们不是来拆这条链的。”安德鲁看着笔记本,语气平稳,“只是来确认它的走向,找到并解决后面的人。”
他做完最后几笔标记,轻轻合上笔记本,视线投向那片仍亮着的主楼窗口。夜色将整个建筑拉成一道灰暗剪影,而那光影下的工厂,像是默不作声地运行着一套肮脏但高效的系统。
“今天出车的频率下降了。”他说,“可能快交班了。”
“也许明天晚上才是他们真正的大批出货。”
“可能。”他答,“但今晚我们已经有了足够数据。”
“什么时候动手?”
“不知道,但是得尽快。”安德鲁的声音安静却有力,“我们不能再拖太久。”
艾什莉看着远方。
厂区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几盏冷光孤零零亮着,在灰蓝夜色中留下几道不安的光痕。
那片沉默的厂区,看起来像是一具被分割的遗体,灯光是尚未关闭的电击仪器,而他们就像外科医生,在等待一个可以切入的切口。
黑夜继续深沉。
风从西北方向吹来,裹挟着一丝不知源头的腐朽气味,如同一条埋藏已久的伤口,正在悄悄裂开。
他们仍坐在缝隙边缘,不言不语,等待那一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