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北疆战事不利的消息已传遍京城，虽然徐辉祖稳住了大同防线，但宣府失陷、数位将领战死的阴云，仍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更令人不安的是，市井间开始流传各种谣言：有说蒙古骑兵已突破居庸关的，有说朝廷要迁都的，甚至有说皇帝准备与蒙古议和的。
朱允熥端坐龙椅，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扫过下方百官，缓缓开口：“北疆战事，诸卿都已知晓。徐将军在大同苦守，粮草不济，援兵未至。朕已下旨，调河南、湖广兵北上，然远水难救近火。今日朝会，只议一事：如何解大同之围？”
殿内一片寂静。文官们低头不语，武将们神色愤懑。忽然，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彰出列：“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大同之困，非兵不利，乃粮不足。然国库空虚，百姓困苦，强征粮饷恐激民变。臣闻……”他顿了顿，“松江市舶司去岁至今，收税逾二百万两。若能全数解送北疆，何愁粮饷不济？”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点头。方孝孺却皱眉：“王御史此言差矣。市舶司税收，早有定用：三成留地方，三成归水师，三成归铁路，一成归匠学堂。若全数解送，东南海防、铁路修建、实学推广，岂不半途而废？”
“方师傅！”王彰提高声量，“北疆危急，社稷存亡！海防、铁路、实学，皆可暂缓，唯大同不可不救！难道要坐视徐将军和数万将士饿死城头么？”
“你！”
“好了。”朱允熥打断争论，“市舶司税收，已解送一百二十五万两至京。然杯水车薪，不足一月之需。朕问的是长久之计，不是拆东墙补西墙。”
这时，新任工部尚书潘季驯出列：“陛下，臣有一策。铁路徐州至济南段，已完成七成。若集中人力物力，加紧赶工，月内或可贯通济南。届时，山东粮草可由铁路直运德州，再转漕河北上，较陆路快三倍。此或可解燃眉之急。”
“月内贯通？”有官员质疑，“潘尚书，铁路修建岂是儿戏？如今春耕在即，征发民夫已招怨言，若再赶工，恐生民变。”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潘季驯正色道，“臣愿亲赴山东督工，若不能成，甘当军法！”
朱允熥看着这位以实干着称的老臣，心中感动，但依然摇头：“潘尚书忠心可嘉，然你掌工部，不可轻离。铁路之事……”他顿了顿，“朕已下旨周王，命其加紧。相信王叔能体会朕心。”
“陛下！”黄淮忽然出列，声音悲切，“臣闻，周王在山东，与孔府往来密切，每日论道讲学，于铁路工程，似……似不甚上心。臣恐……”
“黄淮！”方孝孺厉喝，“你此言何意？周王殿下在山东，安抚士林，调解争端，铁路方能继续修建。你在此妄加揣测，是何居心？”
“下官只是据实奏报！”黄淮昂首，“陛下，国难当头，当用实干之臣，而非空谈之辈。臣请陛下，另派大员督理山东铁路，以免贻误军机！”
朱允熥盯着黄淮，许久，忽然笑了：“黄卿，你如此关心铁路，不如……你去山东如何？”
黄淮一愣，脸色微变：“臣、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是不敢，还是不愿？”朱允熥收起笑容，“黄卿，你先前反对新政，朕不怪你，人各有见。但如今国难当头，你若真有报国之心，便该如潘尚书这般，拿出实策，而非在此搬弄是非。”
“臣……臣知罪。”黄淮冷汗涔涔，跪地请罪。
“起来吧。”朱允熥不再看他，转向众臣，“铁路之事，朕信周王。然北疆危急，确需增援。徐将军奏报，蒙古骑兵虽众，然粮草不济，只要再守十日，其必自退。故这十日，最为关键。朕决定……”
他站起身，一字一顿：“御驾亲征。”
“陛下不可！”满朝哗然。方孝孺、潘季驯等重臣齐跪，“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啊！”
“朕意已决。”朱允熥平静道，“太祖高皇帝马上得天下，成祖皇帝（朱棣）五征漠北。朕虽年幼，亦不敢忘武备。此次亲征，一为鼓舞士气，二为震慑宵小。朝中政务，由方师傅总揽，五军府由徐……徐将军不在，由英国公（张辅）暂领。朕率三万京营精锐北上，与徐将军会师，解大同之围。”
“陛下三思啊！”哭声一片。
“不必再劝。”朱允熥摆手，“退朝。方师傅、潘尚书、英国公留下。”
退朝后，文华殿。
方孝孺老泪纵横：“陛下，您才十二岁，怎能亲征？老臣愿代陛下前往！”
“方师傅，你的忠心朕知道。”朱允熥扶起他，“但你是文臣，不通军事。且朝中需你坐镇，防小人作乱。朕虽年幼，但自幼习武，通兵法。此次北上，有英国公等宿将辅佐，无碍。”
英国公张辅是徐辉祖的副手，年过五旬，戎马一生，此时肃然道：“陛下既有此志，老臣必誓死护卫。然三万京营北上，京城空虚……”
“所以朕只带两万。”朱允熥道，“留一万守京城。另外，朕已下密旨给松江李太师，命其抽调水师精锐，由海路北上，在天津登陆，与朕会合。如此，水陆并进，可保无虞。”
“李太师若来，松江谁守？”潘季驯担忧。
“陈瑄在天津，可兼顾海防。松江有赵铁柱坐镇，葡萄牙人新败，不敢妄动。”朱允熥显然已深思熟虑，“方师傅，朕走之后，朝中若有异动，你可凭朕密旨，先斩后奏。”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交给方孝孺。那是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陛下……”方孝孺双手颤抖。
“朕信你。”朱允熥拍拍他的手，转身望向北方，“这江山，是皇爷爷交给朕的。朕不能让它，毁在朕手里。”
三日后，皇帝亲征的消息传遍天下。京城百姓涌上街头，看着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一身戎装，骑在战马上，在“永乐”龙旗引导下，率两万大军出朝阳门，向北而行。无数人跪地高呼“万岁”，热泪盈眶。
消息传到松江，已是四月初一。
李景隆看完密旨，沉默良久。赵铁柱急道：“公爷，陛下亲征，太过凶险！咱们……”
“陛下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李景隆放下圣旨，“朝中那些人，见陛下年幼，屡有异心。陛下亲征，一为解大同之围，二为立威。咱们必须配合。”
“可公爷若北上，松江怎么办？葡萄牙人虎视眈眈，朝中那些人也盯着这里……”
“所以我不北上。”李景隆起身，“陛下命我抽调水师精锐，由海路北上。我让陈瑄去。但……”他顿了顿，“我要亲自去大同。”
“什么？！”赵铁柱大惊，“公爷，您是东南柱石，怎能轻离？”
“正因为我是柱石，才更该去。”李景隆走到地图前，“陛下亲征，朝中必有人趁机作乱。黄淮之流，定会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我若在大同，与徐将军、陛下会合，大败蒙古，则谣言自破，新政可固。若我只守松江，纵然海疆无忧，朝局崩坏，亦是枉然。”
“可松江……”
“松江有你。”李景隆转身，盯着赵铁柱，“你跟了我二十年，沉稳干练，堪当大任。我留你镇守松江，统水师，辖市舶司。葡萄牙人若敢动，就打；朝中若有人伸手，就剁。可能做到？”
赵铁柱眼眶一红，跪地：“末将……万死不辞！”
“好。”李景隆扶起他，“我明日就动身，只带五十亲卫，轻装简从，走海路至天津，再换马北上。陈瑄率水师随后，在天津候命。记住，我北上的消息，绝不可外泄。对外就说我病了，在府中静养，一应事务由你代行。”
“末将明白！”
当夜，李景隆悄然离松江，乘快船北上。站在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灯火，他心中百感交集。
这片他苦心经营的海疆，这些他一手推动的新政，如今都要暂时放下了。
但他必须去。
因为那北疆城头，有小皇帝亲冒矢石，有徐辉祖苦苦支撑，有数万将士浴血奋战。
也因为那紫禁城中，有新政的未来，有大明的希望。
海风凛冽，吹动他斑白的鬓发。
四十五岁了。他想起朱棣临终前的托付，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奔波，想起松江码头的喧嚣，台山岛外的炮火……
路还长。
但他会走下去。
直到这天下，真正海晏河清。
船破浪而行，向北，再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