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半个月的围困结束了。松浦隆信在弹尽粮绝后，终于带着残余的八十余名倭寇出洞投降。当他被押上“永乐”号时，看到甲板上那二十四门黑洞洞的炮口，以及炮身上新刻的“大明永乐二年制”铭文，腿一软，跪倒在地。
陈瑄亲自押解，五门葡萄牙火炮、两百余支火铳、以及倭寇多年劫掠积攒的金银珠宝，装了整整三艘货船。当船队返回松江时，码头上早已万人空巷。百姓们看着垂头丧气的倭寇、闪亮的战利品，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大明万胜！水师万胜！”
欢呼声中，李景隆却站在市舶司了望塔上，神色凝重。赵铁柱匆匆登塔：“公爷，京城八百里加急！”
急报有两封。第一封是方孝孺手书：“北疆告急。蒙古鞑靼部鬼力赤，联合瓦剌部马哈木，聚兵五万，犯大同。宣府总兵战死，大同被围。陛下已命徐将军率神机营三万北上。然国库空虚，粮饷难继，新政各项开支，需暂缓。”
第二封是徐辉祖的密信：“蒙古此次来势汹汹，朝鲜虽未明助，然其世子亲至开城劳军，所赠牛羊数以万计。臣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京城空虚，陛下安危，托付太师。”
北疆真的开战了。李景隆放下信，望向北方。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新政未固，两线作战。
“铁柱，市舶司现存银两多少？”
“除去各项开支，净存四十五万两。但其中三十万两已定拨铁路二期……”
“全部截留，装箱，明日启程运往京城。”李景隆决断，“再给福建、广东、浙江三省市舶司去文，令其将现存税银半数解送京城，充作军饷。”
“可铁路、船厂、匠学堂那边……”
“顾不得了。”李景隆摇头，“北疆若溃，新政皆是空谈。告诉各衙门，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再有，以我的名义，向松江、泉州、广州的海商借款，年息五分，以市舶司未来税收为抵。能借多少借多少。”
“是！”
“葡萄牙商馆那边如何？”
“阿尔梅达几次求见，说要解释迪奥戈之事，愿加倍赔偿。属下按公爷吩咐，一律不见。”
“不必见了。”李景隆冷笑，“他若真有心，就该将满剌加屯兵撤回，而不是在这里惺惺作态。传令，葡萄牙商馆即日起封禁，所有人等不得离馆。若敢硬闯，格杀勿论。”
“明白。”
当夜，松江城内十二家大海商被请到市舶司。李景隆开门见山：“北疆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本官以个人名义，向诸位借款充饷，年息五分，以市舶司税收为抵。这是借款文书，愿借者，签字画押；不愿者，本官不强求。”
海商们面面相觑。沈万通率先起身：“太师为国操劳，沈某愿借五万两！”
“陈记”东家陈守义犹豫片刻：“陈某借三万两。”
有人带头，余者纷纷响应。半个时辰，筹得白银八十万两。李景隆一一作揖感谢，最后道：“诸位放心，此借款本官以性命担保。若朝廷不还，本官倾家荡产也会还上。”
“太师言重了！”“为国出力，应该的！”
众人散去后，李景隆独坐灯下，开始写奏折。他要将松江这边能调动的资源、兵力、银两，全部理清，供朝廷统筹。写到子时，肩伤又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在滁州遇刺的旧伤。
“公爷，该歇息了。”赵铁柱轻声道。
“写完这封就歇。”李景隆揉了揉太阳穴，“铁柱，你说，咱们能撑过去么？”
“能！”赵铁柱斩钉截铁，“公爷在，就能。”
李景隆笑了笑，继续伏案疾书。
几乎同时，京城，文华殿。
烛火通明。朱允熥一身常服，正与方孝孺、新任户部尚书夏原吉议事。桌上摊着北疆地图，以及一摞摞粮饷账册。
“徐将军已率神机营出发，五日内可抵大同。”方孝孺指着地图，“然宣府已失，大同被围，若蒙古分兵攻居庸关，京师危矣。老臣以为，当调山东、河南卫所兵北上，加强京畿防务。”
“山东兵不可轻动。”夏原吉摇头，“山东铁路正在紧要关头，若调兵，恐生变故。且山东兵多步卒，北上需半月，缓不济急。不如调辽东兵，辽东骑兵精锐，十日可至。”
“辽东兵要防女真、朝鲜，不可轻动。”朱允熥沉思，“方师傅，周王叔在山东，铁路进展如何？”
“周王殿下昨日奏报，济南段已完成八成，再有一月可通。然若调山东兵，铁路必停。”
“铁路不能停。”朱允熥决断，“传旨，调河南、湖广卫所兵北上。再给周王叔去信，铁路务必加紧，早日贯通。铁路通，则兵员粮饷输送快捷，此乃长久之计。”
“陛下圣明。”夏原吉犹豫，“然粮饷……去岁清丈田亩，税收尚未入库。市舶司税收虽丰，然松江刚经战事，耗费不小。眼下国库，仅存八十万两，而北疆一月军费，至少需百万两。”
“内帑还有多少？”
“五十万两。但宫中用度、官员俸禄，皆需支应。”
朱允熥沉默良久，缓缓道：“削减宫中用度三成，朕每日膳食减为两菜一汤。百官俸禄，暂发半数，待战事平息补足。再发‘战争债券’，向天下富户借款，年息四分，以未来盐税为抵。”
“陛下……”方孝孺欲言又止。皇帝自削用度，这是要作表率，但也可能被反对者诟病“矫情”。
“就这么办。”朱允熥摆手，“另外，给李太师去信，问松江可能支援多少。水师暂且维持现状，不必再扩，节省开支。”
“是。”
三日后，松江的银车抵达京城，共一百二十五万两，其中八十万两是海商借款。随银车而来的，还有李景隆的密奏：“臣已命水师戒备，葡萄牙人若敢异动，必予痛击。然北疆事急，臣请分水师半数战船北上，巡防渤海，威慑朝鲜。若陛下允准，臣即派陈瑄率船队赴天津。”
朱允熥看完，对方孝孺道：“太师思虑周全。准奏，命陈瑄即率十艘战船北上，归天津水师提督冯诚节制。再告诉李太师，东南海疆，全权托付于他。”
“老臣这就拟旨。”
三月十五，天津。
陈瑄率“永乐”号等十艘战船抵达，冯诚亲至码头相迎。两人曾在松江共事，皆是水师悍将，相见甚欢。
“陈兄一路辛苦！”冯诚拱手，“陛下有旨，命你我共巡渤海，严防朝鲜异动。据探子报，朝鲜水师近日在皮岛集结，似有所图。”
“朝鲜敢来，就叫他有来无回。”陈瑄冷笑，“冯兄，咱们的船，比朝鲜如何？”
“朝鲜水师不过些板屋船，最大不过千料，炮不过数门。咱们这十艘船，尤其是‘永乐’号，一船可抵他十船。”冯诚豪气顿生，“陈兄，不如主动出击，巡弋皮岛，敲打敲打他们？”
“正合我意！”
三日后，明军水师出现在皮岛外海。朝鲜水师数十艘战船龟缩港内，不敢出战。陈瑄令“永乐”号试射一炮，炮弹落在朝鲜主舰旁十丈，激起冲天水柱。朝鲜水师顿时大乱，挂起白旗，派使者前来解释“绝无犯境之意”。
“告诉他们，”陈瑄对使者道，“大明与朝鲜乃君臣之邦，朝鲜当安分守己。若再与蒙古勾连，下次炮弹，落的就不是海里了。”
使者唯唯诺诺而去。朝鲜水师当夜即撤离皮岛，退往大同江。渤海之危，暂解。
消息传回京城，朱允熥稍稍安心。但北疆战事，却愈发激烈。
三月二十，大同。
徐辉祖率神机营日夜兼程，终于赶到。此时大同已被围半月，城墙多处破损，守军死伤惨重。蒙古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鬼力赤甚至将阵亡明军将士的首级挑在矛尖，绕城示威。
“欺人太甚！”副将怒道，“大将军，让末将带骑兵冲一阵！”
“不可。”徐辉祖冷静观察，“蒙古骑兵五万，皆是百战精锐。我军虽有三万，然步卒为主，野战不利。当倚城固守，待其粮尽自退。”
“可他们若长期围困……”
“他们围不起。”徐辉祖指向蒙古大营后方，“探马来报，蒙古人粮草不济，已开始杀马为食。再守十日，其必退。届时我军出城追击，可获大胜。”
“可城中粮草……”
“省着吃，能撑半月。”徐辉祖沉声，“告诉将士们，陛下在京城看着咱们，全国百姓在看着咱们。这大同，绝不能丢！”
“是！”
当夜，徐辉祖登上城墙，望着远处连绵的蒙古营火，心中却是想着京城，想着松江，想着那条正在修建的铁路。
若铁路通了，援兵朝发夕至，粮草源源不断，何惧蒙古围城？
新政，必须成。
他握紧剑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而千里之外的山东，周王朱橚站在即将合龙的铁路桥头，望着北方，似乎能听到大同城下的战鼓。
“加快进度。”他对工匠们道，“早一日通车，北疆将士就少流一滴血。”
“是！”
铁锤敲击声、号子声，在春夜中传得很远。
这大明的山河，正被一条铁线，一寸寸缝合。
而缝合这山河的，是无数人的血汗，无数人的坚守。
夜还长。但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