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黄浦江笼罩在薄雾中,码头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但市舶司衙门内,气氛已如绷紧的弓弦。李景隆站在巨大的海图前,手指从松江缓缓划过东海,停在台山岛的位置。
“陈将军,倭寇上次出现在台山岛,是什么时候?”
“七天前。”陈瑄指着地图,“福建水师的快船在台山岛东南三十里处发现三艘倭船,追剿时,倭船借着夜色和礁石逃脱。之后三天,再无踪迹。”
“不是逃脱,是潜伏。”李景隆皱眉,“台山岛周围暗礁密布,洞穴极多,倭寇熟知地形。他们定是藏在某处,等待时机。”
“公爷是说……”
“葡萄牙人。”李景隆转身,从案上拿起一份密报,“满剌加传来的消息,葡萄牙印度总督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上月接见了倭寇首领松浦隆信的使者。双方密谈两日,葡萄牙人答应提供火炮十门,火药五船,换倭寇袭扰大明东南沿海,牵制我水师。”
“火炮?!”陈瑄一惊,“倭寇若得火炮,危害倍增!”
“所以绝不能让这批火炮运到倭寇手中。”李景隆手指重重敲在台山岛,“陈将军,你率‘永乐’号等十艘战船,即刻出港,封锁台山岛至舟山一带海域。凡可疑船只,一律扣查。记住,要快,要狠。”
“末将领命!”
“铁柱。”
“在!”
“你带一队人,盯死葡萄牙商馆。凡出入者,一律跟踪。尤其注意,有无货物运出。”
“明白!”
众人领命而去。李景隆独坐堂中,重新摊开海图。倭寇、葡萄牙、朝中反对势力……这三股暗流正在汇合,而松江,正处在漩涡中心。
他必须稳住。
同一时间,山东,济南。
周王朱橚站在重新开工的铁路工地上,看着工匠们铺设减震木架。经过孔讷的调解,乡民们已不再阻挠,甚至有不少青壮主动来工地帮工,赚些工钱补贴家用。表面看,风波已平。
但济南知府送来的审讯记录,让朱橚心中蒙上一层阴影。那几个金陵口音的煽动者,在严刑之下终于供出,孔府内应是一名姓孔的执事,专管田庄租务。此人收了黄淮五百两银子,答应在乡民中散布“铁路毁风水、断龙脉”的谣言。
朱橚将记录烧掉,对长史道:“备车,去孔府。”
再见孔讷,朱橚没有绕弯子:“衍圣公,府中可有一位执事,专管田庄租务,姓孔?”
孔讷一愣:“殿下说的是孔茂?他是老朽的远房侄孙,确实管着几处田庄。怎么,他……”
“此人收受贿赂,在乡民中散布谣言,煽动阻挠铁路。”朱橚直视孔讷,“衍圣公可知情?”
孔讷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殿下,此事老朽绝不知情!孔茂他……他怎敢如此!”
“衍圣公稍安。”朱橚示意他坐下,“本王相信衍圣公不知情。但此人必须处置,否则后患无穷。”
“老朽这就将他唤来,严加审问!”
“不必。”朱橚摇头,“此事不宜声张。衍圣公只需将他调离山东,派个闲差,严加看管。至于贿赂之事……本王可当作不知。”
孔讷深深看了朱橚一眼,缓缓躬身:“殿下仁厚,老朽代孔氏一门,谢殿下保全之恩。”
“衍圣公不必多礼。”朱橚扶起他,“铁路关乎国运,还望衍圣公多加支持。至于朝中有些人……”他顿了顿,“衍圣公是聪明人,当知如何自处。”
孔讷沉默片刻,郑重道:“老朽明白。自今日起,孔氏一族,全力支持新政。若有再敢阻挠者,老朽第一个不饶!”
离开孔府,朱橚长舒一口气。处置孔茂,是给孔讷一个警告,也是给朝中那些人的回应——别把手伸得太长。
但黄淮的阴谋,不会就此停止。
二月初十,南京,文华殿。
朱允熥看着松江、山东送来的奏报,眉头紧锁。方孝孺、徐辉祖侍立一旁。
“倭寇得葡萄牙火炮,如虎添翼。”朱允熥放下奏折,“李太师已派水师巡防,但东南海岸线绵长,防不胜防。徐将军,神机营的火炮,能分一些给水师么?”
“陛下,神机营的火炮是陆战所用,与舰炮制式不同。”徐辉祖为难道,“且数量有限,若分出水师,北疆防务恐受影响。”
“北疆……”朱允熥望向墙上的疆域图,“锦衣卫报,蒙古鞑靼部已集结三万骑兵,在开平卫外游弋。朝鲜虽未明着支持,但暗中输送粮草。北疆之战,恐怕不远了。”
“陛下勿忧。”方孝孺道,“九边将士二十万,粮草充足,城池坚固。蒙古骑兵虽悍,但攻坚不足。只要固守,他们难有作为。”
“固守非长久之计。”朱允熥摇头,“皇爷爷在时,常说‘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但眼下新政未成,国库不丰,两线作战,实为不智。”
“所以要先平东南。”徐辉祖道,“倭寇不过是癣疥之疾,只要掐断其与葡萄牙的联系,不难剿灭。届时水师可抽调北上,威慑朝鲜,蒙古自然不敢妄动。”
“可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远来,补给困难,其志在贸易,不在死战。”方孝孺分析,“只要我朝水师展示实力,他们自会收敛。陛下,可下旨令李太师,对倭寇务必全歼,对葡萄牙人则威慑为主。待东南平定,再全力应对北疆。”
朱允熥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就依方师傅。拟旨,着李景隆全权处置东南海防,凡倭寇船只,一律击沉;对葡萄牙人,严加监视,若敢异动,可先斩后奏。”
“陛下圣明。”
旨意拟好,用印发出。朱允熥忽然道:“方师傅,周王叔在山东,做得很好。朕想……召他回京。”
方孝孺、徐辉祖对视一眼。皇帝这是不放心周王在外?
“陛下,山东铁路初定,尚需周王坐镇。”方孝孺谨慎道,“且周王在山东,可安抚士林,震慑宵小。此时召回,恐生变故。”
“朕不是疑他。”朱允熥轻声道,“只是……王叔年事渐高,在外奔波,朕心不忍。且朝中局势复杂,朕需要王叔在身边,时时提点。”
这话半真半假。方孝孺心中明了,皇帝既想用周王的声望稳定朝局,又怕他在外坐大。这平衡,难拿。
“陛下,可下旨褒奖周王,赐金帛,但仍令其督理山东铁路。待铁路通至济南,再召其回京。如此,既示恩宠,又不误事。”
“……好,就依方师傅。”
二月十五,台山岛外海。
陈瑄率领的明军水师已在海上巡防半月。这日午后,了望兵突然高喊:“东南方向,有船!三艘,看形制是倭船!”
陈瑄举起望远镜。果然,三艘倭船正从一座小岛后转出,船体低矮,桅杆上挂着破旧的白帆。但令他心中一凛的是,每艘倭船的船头,竟都架着一门小炮!
“是葡萄牙火炮!”陈瑄厉喝,“传令,各船准备战斗!‘镇海’号、‘定海’号从左翼包抄,‘永乐’号从正面迎击。记住,别让他们跑了!”
旗语打出,明军战船迅速展开。倭船显然也发现了明军,竟不逃走,反而调转船头,直冲过来。
“找死!”陈瑄冷笑,“各炮准备——放!”
“轰轰轰!”
“永乐”号右舷十二门火炮齐射,炮弹呼啸而出。倭船急忙转向,但仍有两发炮弹命中一艘倭船船身,木屑纷飞,那船顿时减速。
另两艘倭船却趁势逼近,船头火炮喷出火光。
“轰!轰!”
两发炮弹落在“永乐”号左舷外十余步,激起冲天水柱。陈瑄心头一紧——倭寇的炮,射程竟不输明军!
“加速!贴上去!用霰弹!”
明军战船全速前进,很快进入霰弹射程。数百枚铁珠如暴雨般泼向倭船,甲板上的倭寇惨叫着倒下。倭船的火炮再次发射,这次命中“镇海”号船尾,燃起大火。
“灭火!右满舵!”
海战激烈。倭寇虽悍,但船小炮少,渐渐不支。一艘倭船被“定海”号撞沉,另一艘重伤投降。只剩最后一艘,借着烟雾,向台山岛礁石区逃去。
“追!”陈瑄令旗一挥。
“将军,前面礁石密布,大船进不去!”舵手急喊。
陈瑄咬牙:“放舢板,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数十名水兵乘舢板追入礁石区。半个时辰后,带回几名倭寇俘虏,以及一个让陈瑄心惊的消息。
俘虏招供,他们此次出海,是为接应一批从满剌加运来的火炮。那批火炮藏在台山岛一个洞穴中,由葡萄牙人亲自护送,五日后抵达。
“葡萄牙人亲自护送……”陈瑄脸色凝重,“传令,全军戒备。再派快船回松江,禀报公爷!”
二月十八,松江。
李景隆接到急报,眼中寒光闪烁:“终于来了。传令,水师全部战船出港,在台山岛至舟山一线布防。再告诉陈瑄,葡萄牙人若敢踏入大明海域一步,无需请示,立即开火!”
“是!”
“还有,”李景隆起身,“备船,我亲赴台山岛。”
“公爷,太危险了!”
“这一战,关乎海疆安危,我必须去。”李景隆佩上尚方剑,“传令市舶司,即日起,所有商船不得出港。再告诉城防,加强戒备,谨防奸细作乱。”
“遵命!”
走出衙门,天色阴沉,海风呼啸。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大明的水师,已张网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