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从松江抵达京城赴任,暂住在吏部安排的馆舍。这位新任格物司主事不过正五品,在京城这高官云集之地本不起眼。但他是皇帝钦点,又是新政干臣李景隆举荐,故而到任当日,便有同僚前来“拜访”,实为探听风向。
第一个来的是工部郎中周忱,与徐光启是同科进士,私交甚笃。两人在馆舍对坐,周忱便直言不讳:“光启兄,你这格物司主事,怕是不好当啊。”
“愿闻其详。”
“工部上下,对你这格物司……”周忱压低声音,“颇有微词。都说工部本就管百工,如今又设个格物司,分明是分权削责。郑尚书虽倒,可侍郎、郎中心里都不痛快。你推行实学,怕是要处处掣肘。”
徐光启默然。他早料到会有阻力,但没想来得这么快。
“另外,”周忱继续道,“国子监、翰林院那帮清流,对实学更是嗤之以鼻。他们说,工匠之术,乃奇技淫巧,怎能登大雅之堂?你让士子学算学、格物,是要坏天下读书种子啊!”
“算学、格物,亦是经世致用之学。”徐光启正色道,“前朝沈括着《梦溪笔谈》,包罗万象;本朝宋应星作《天工开物》,详述百工。岂可轻言奇技淫巧?”
“理是这个理。”周忱苦笑,“可那些人,哪里听得进?光启兄,你好自为之。”
送走周忱,徐光启独坐灯下,铺纸研墨,开始草拟《格物司章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国子监设“实学馆”,招收生员,授算学、格物、地理、机械。但这事,需皇帝首肯,更需国子监祭酒配合。
三日后,文华殿。
朱允熥召见徐光启,方孝孺、新任工部尚书潘季驯在座。徐光启呈上章程,朱允熥仔细翻阅,不时发问。
“实学馆生员,从何而来?”
“回陛下,可从国子监中选拔,亦可在民间招募。凡通晓算学、格物者,经考核,可入馆。学成后,分派各部、各厂,授从九品至正七品不等。”
“国子监那些生员,愿学实学么?”
“这……”徐光启迟疑。
“陛下,”方孝孺开口,“老臣以为,可下旨明示:凡实学馆结业者,优先铨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可。”朱允熥点头,“潘尚书,你以为如何?”
潘季驯是实干派,当即道:“臣以为可行。如今新政推行,处处需实学人才。松江船厂、炮厂,皆苦于人才不足。若实学馆能成,可解燃眉之急。”
“好,就依此议。”朱允熥提笔批红,“徐卿,实学馆之事,由你主理。国子监那边,朕会让方师傅去说。但有阻挠者,可直奏朕前。”
“臣领旨!”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国子监祭酒陈迪,是理学大儒,对实学嗤之以鼻。方孝孺亲至国子监劝说,陈迪表面应承,实则拖延。实学馆的馆舍、师资、经费,一概推诿。
徐光启连跑三日,毫无进展。这日从国子监出来,恰遇翰林院侍讲学士黄淮——正是之前与杨靖、郑赐一同反对新政的户部右侍郎,杨、郑倒后,他调任翰林院,明升暗降。
“徐主事,又碰壁了?”黄淮似笑非笑。
“黄大人。”徐光启拱手。
“要我说,徐主事还是回松江摆弄那些机巧之物罢。”黄淮慢悠悠道,“京城是讲经义、论道德的地方。实学?呵,工匠之流,也配入国子监?”
徐光启强忍怒气:“实学亦是圣人之学。《大学》言‘格物致知’,下官所为,正是格物。”
“巧言令色。”黄淮冷笑,“你那格物,能治国平天下么?能教化百姓么?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媚惑君上罢了。”
说罢,拂袖而去。
徐光启站在原地,拳头紧握。他知道,这不仅是黄淮一人的态度,而是朝中许多清流的共识。实学入朝,道阻且长。
消息传回松江,已是十一月十五。李景隆看完徐光启的密信,对赵铁柱道:“给徐主事回信,让他不必急。实学馆可先在松江、天津试办,待有成效,京城自然跟从。另外,从市舶司拨五千两,助徐主事在京中设‘实学书局’,刊印《算学启蒙》《格物图说》等书,免费赠予士子。先造声势,再图根本。”
“是。”赵铁柱道,“公爷,还有一事。葡萄牙商馆已建成,阿尔梅达派人送来请柬,邀您后日赴宴,说是‘庆祝商馆落成’。”
“宴无好宴。”李景隆放下笔,“但得去。告诉阿尔梅达,本官准时赴约。”
两日后,葡萄牙商馆。
这商馆建在松江城外,占地二十亩,白墙红瓦,完全是西洋样式。阿尔梅达、迪奥戈盛装相迎,馆内陈设极尽奢华:波斯地毯、印度象牙、威尼斯玻璃,还有一支六人组成的西洋乐队,奏着怪异的曲调。
宴席是中西合璧,既有烤乳猪、蒸鲥鱼,也有煎牛排、烤面包。席间,阿尔梅达频频敬酒,绝口不提前嫌,只谈贸易。
“李大人,葡萄牙商船下月将到,满载胡椒、象牙、檀香,还有……一些新式火器图纸。不知大人可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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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器图纸?”李景隆放下酒杯,“朝廷有令,外夷不得私售军械。”
“非是私售,是……学术交流。”阿尔梅达微笑,“我国有几位学者,对明国的火炮技艺十分钦佩,愿以图纸交换,共同研讨。此乃两国之幸,于陛下新政,亦有裨益。”
李景隆心中冷笑。什么学术交流,分明是想窃取大明火器机密,再以“新式”图纸为饵,引诱大明工匠效仿西洋。
“此事,需奏明朝廷。”李景隆不置可否,“不过,本官倒有一事,想请教特使。”
“请讲。”
“贵国商船,在满剌加以西,可曾见过一种黑色石头,点火能燃,烧之无烟?”
阿尔梅达一怔:“大人说的是……石炭?”
“正是。”李景隆道,“松江工匠发现,石炭炼铁,火力更旺,可出精钢。本官闻西洋亦用此物,不知开采、冶炼之法,可否赐教?”
这是反将一军。石炭(煤)是工业之基,葡萄牙人在欧洲已广泛使用。李景隆以此试探,若阿尔梅达愿分享,说明真有交流诚意;若推诿,那所谓“学术交流”便是幌子。
阿尔梅达果然犹豫,与迪奥戈低语片刻,才道:“此事……容我回信国内,询问工匠。不过,若大人允我国商船在松江多泊两月,以便修整,或许……”
“可以。”李景隆爽快答应,“但需守我朝规矩,不得擅离泊位,不得私绘海图。”
“那是自然。”
宴毕,回衙路上,赵铁柱不解:“公爷,为何答应他们多泊两月?这不是纵虎为患么?”
“是引蛇出洞。”李景隆道,“葡萄牙人留在松江,才会有所动作。你派人盯紧,看他们接触谁,打听什么。另外,让格物院加紧研制石炭炼钢法,咱们不能总靠别人。”
“是。”
十一月末,徐光启在京城艰难推进实学馆时,松江却传来好消息:采用新式高炉、以石炭炼钢,首批精钢出炉,硬度、韧性远胜以往。格物院用此钢制成火炮,试射时,射程又增半里。
李景隆立即上书报捷,并附上精钢样本、新炮图样。朱允熥大喜,在朝会上展示,对众臣道:“此乃实学之功!传旨,赏格物院工匠白银万两,擢升徐光启为格物司员外郎,加从四品!”
此旨一下,朝中哗然。工匠受赏也就罢了,徐光启以实学入仕,不过半年,竟连升两级,这是何等恩宠!那些反对新政的官员,更是嫉恨。
十二月初,大朝。
黄淮出列,痛心疾首:“陛下!工匠受赏,已是破格;徐光启以实学幸进,更是败坏铨法!长此以往,士子皆弃经义而趋奇巧,国将不国啊!”
“黄大人此言差矣。”新任工部尚书潘季驯反驳,“徐光启改良炼钢法,铸成新炮,于国有大功。有功当赏,何来幸进?若论实学,前朝郭守敬制《授时历》,莫非也是奇巧?”
“郭守敬乃天文历法,国之正学,岂是匠人所为?”
“匠人又如何?”徐光启终于忍不住出列,“若无匠人,何来宫室城池?何来车船兵甲?黄大人所食之米,所衣之帛,所居之屋,哪一样不是匠人所为?轻视匠人,便是忘本!”
“你!”黄淮气得发抖。
“够了。”朱允熥开口,声音不大,但满殿肃静,“实学之功,有目共睹。徐光启擢升,是朕旨意。黄卿若有异议,可上疏自陈。但若再有无端攻讦,朕不轻饶。”
黄淮讷讷退下。朱允熥继续道:“自明年起,乡试加试算学一题,会试加试实学策论。各地府学、县学,需授实学基础。此乃国策,不得有违。”
朝臣面面相觑。皇帝这是要将实学正式纳入科举了!虽然只是一题、一论,但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退朝后,消息如风传开。国子监生员们议论纷纷,有的兴奋,有的惶恐,有的不屑。但无论如何,实学入科举已成定局。
徐光启走出奉天门,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而千里之外的松江,李景隆收到京城消息,提笔在奏折上写下:
“臣在松江,闻实学入科,欣喜莫名。然新政之成,不在朝令,在实行。请陛下严督地方,勿使良策成空文。臣当竭力,保海疆,促新政,以待盛世。”
写罢,封好,发出。
窗外,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落无声,却覆盖万物。
正如这新政,悄然改变着大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