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十二艘大船组成的葡萄牙使团船队，缓缓驶入长江口。主船“圣灵号”是艘五千料的卡拉克帆船，比之前被俘的“圣若昂”号更大，船体漆成白底金边，船首像是个手持十字架的圣徒。船上载着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特使——唐·费尔南多·德·阿尔梅达，一位五十余岁的贵族，同时也是葡属印度总督的副手。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面容与桑塔伦有七分相似的中年人——那是桑塔伦的弟弟，唐·迪奥戈·德·桑塔伦，以及二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三名耶稣会神父，和满满十箱“礼物”。
使团在龙江关下锚，递交国书。朱允熥在文华殿召集重臣议事。
“葡萄牙国王的国书，语气还算恭顺。”方孝孺放下翻译后的文本，“言称前次特使桑塔伦擅自用兵，违背王命，今特派新使前来请罪，并请求释放俘虏，重开贸易。所呈礼单，有自鸣钟、玻璃镜、火铳、望远镜等物，价值不菲。”
“请罪？”徐辉祖冷笑，“兵临海疆是请罪？扣押我子民是请罪？陛下，臣以为，当严词斥责，令其赔款谢罪，方可释俘。”
“徐将军稍安。”方孝孺道，“国书虽如此说，然其船队庞大，兵甲精良，恐非仅为请罪而来。老臣以为，当先礼后兵。可允其使臣入京，觐见陛下，观其言行，再作定夺。”
朱允熥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景隆——他三日前奉诏回京述职，此刻坐在武官班列首位。“太师以为呢？”
“陛下，”李景隆出列，“方师傅所言在理。然夷人狡诈，不可不防。臣请陛下下旨，使团入京人数不得超过五十，不得携带兵器，由神机营‘护送’。觐见之时，当行三跪九叩大礼。若其不从，便是无诚意，可逐之。”
“三跪九叩？”徐辉祖皱眉，“红毛夷人能肯？”
“不肯，就说明他们非来朝贡，是来示威。”李景隆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国，外邦来朝，行跪拜礼是天经地义。若允夷人立而不跪，国威何存？”
“太师所言甚是。”朱允熥点头，“就依此议。方师傅，你来安排觐见事宜。徐将军，神机营加强戒备。太师，你主理夷务，与彼等周旋。”
“臣领旨。”
九月初十，葡萄牙使团五十人，在五百名神机营将士的“护送”下，进入南京城。阿尔梅达骑在马上，看着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以及那些盔明甲亮的明军，脸上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凝重。明国的强盛，远超他的预料。
使团被安置在会同馆，四周有重兵把守。当晚，阿尔梅达便请求觐见皇帝。礼部回复：三日后大朝，陛下将在奉天殿接见。
九月十三，大朝。
奉天殿庄严肃穆。朱允熥端坐龙椅，虽然年少，但一身十二章衮服，不怒自威。方孝孺、徐辉祖、李景隆等重臣分立御阶两侧。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阿尔梅达一身深红礼服，披着绣金斗篷，在通事（翻译）陪同下，步入大殿。他身后跟着迪奥戈及两名神父。行至御阶前十步，鸿胪寺官员高唱：“跪——”
阿尔梅达站立不动，右手抚胸，微微躬身：“葡萄牙王国特使，唐·费尔南多·德·阿尔梅达，奉曼努埃尔一世国王之命，觐见大明皇帝陛下。”
鸿胪寺官员脸色一沉：“大胆夷使！见天子不跪，是何道理？”
阿尔梅达通过通事道：“在葡萄牙，臣民见国王，行单膝礼。我国王与贵国皇帝地位相当，故特使代王行礼，当行单膝礼，非跪拜礼。”
“放肆！”徐辉祖厉喝，“此乃大明，非尔蛮夷之邦！入乡随俗，见天子必行跪拜礼！”
阿尔梅达摇头：“礼仪乃国之尊严，不可轻废。若贵国皇帝至葡萄牙，我国亦不会强求行跪拜礼。”
殿内一片哗然。言官们纷纷出列斥责，阿尔梅达却神色不变。迪奥戈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们出发前就料到会有礼仪之争，这正是试探明朝虚实的好机会。
朱允熥看着下方，忽然开口：“特使既不愿跪，那便站着说吧。”
声音稚嫩，但清晰地传遍大殿。所有人都愣住了。皇帝竟让步了？
阿尔梅达也感意外，再次躬身：“谢陛下。敝国国王有两事相请：一，请释放前次被俘的葡萄牙子民，及船只货物；二，请允两国正式通商，设使馆，定税则，以利往来。”
“若朕不允呢？”
“那将非常遗憾。”阿尔梅达缓缓道，“葡萄牙船队纵横四海，从欧洲至印度，所向披靡。与大明为友，可得西洋珍宝、火器技艺；为敌……恐非贵国之福。”
赤裸裸的威胁！武将们怒目而视，文官们义愤填膺。李景隆却忽然出列：“特使此言差矣。葡萄牙船队再利，可利得过我大明水师？铜沙洋一战，五艘大船，顷刻覆没。特使今日能站在这里，是因我皇仁厚，非因葡萄牙船坚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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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梅达脸色微变。李景隆继续道：“至于释放俘虏、通商之事，非不可谈。然有三条，需特使答应。”
“请讲。”
“一，葡萄牙需赔偿我朝军费、抚恤，计白银一百万两。二，此后葡萄牙船来华，需领勘合，每船不得超过三百人，不得携带火炮超过十门。三，不得在华人中传教，不得诱拐工匠、子民。这三条，若应允，俘虏可释，贸易可谈。”
阿尔梅达与迪奥戈低语几句，摇头：“一百万两太多。十门炮太少。传教乃上帝旨意，不可禁。”
“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李景隆转身，对朱允熥躬身，“陛下，夷人无诚意，可逐之。”
“等等。”阿尔梅达急道，“赔偿可减至五十万两，火炮可限二十门。但传教一事……”
“传教绝不可行。”方孝孺斩钉截铁，“我中华自有礼法，不奉外神。此乃国本，不容置喙。”
阿尔梅达沉吟良久，最终道：“此事，容我等商议。但在此前，可否允许我等探望被俘的同胞？”
朱允熥看向李景隆。李景隆点头：“可。但需由我军士陪同，不得私相授受。”
“谢陛下。”
退朝后，葡萄牙使团被送回会同馆。文华殿内，朱允熥、方孝孺、徐辉祖、李景隆紧急议事。
“太师为何答应让他们探视俘虏？”徐辉祖不解。
“让他们看看，俘虏并未受虐，反而活得不错。”李景隆道，“桑塔伦等人，臣一直好生安置，有医有食。夷人见此，知我大明仁义，谈判时便会少些敌意。”
“可他们会得寸进尺。”
“所以要有底线。”李景隆道，“三条中，赔款、限炮可让，传教绝不可让。此乃方师傅所言国本。另外，臣有一计……”
他低声说了几句。朱允熥眼睛一亮：“好，就依太师！”
三日后，阿尔梅达、迪奥戈在神机营官兵“陪同”下，来到关押葡萄牙俘虏的营地。营地设在紫金山下一处庄园，环境清幽，房舍整洁。桑塔伦等人虽被限制自由，但可读书、写信、做礼拜，甚至有几个工匠在指导明人修理钟表、火器。
“兄长！”迪奥戈见到桑塔伦，激动上前。兄弟二人相拥，阿尔梅达则仔细观察周遭。他发现，这些俘虏气色不错，并无受虐痕迹。甚至有几个俘虏悄悄向他示意，表示过得尚可。
“明国人……待你们如何？”阿尔梅达低声问。
“比预想的好。”桑塔伦苦笑，“有吃有住，还能给家里写信。李景隆说，只要谈判达成，就放我们回去。”
“他有什么条件？”
“赔款，限炮，还有……不许传教。”
阿尔梅达沉思。临行前，国王确实嘱咐，贸易为先，传教可缓。但耶稣会的神父们不会答应……
探视结束，返回会同馆。当夜，阿尔梅达召集使团核心成员密议。
“明国比我们想象的强大，也更有章法。”阿尔梅达沉声道，“李景隆此人，精明强硬，不好对付。那位小皇帝，也不简单。”
“那三条，答应么？”一名神父问。
“赔款可谈，限炮也可谈。但传教……”阿尔梅达看向几位神父。
“绝对不行！”一位年长的神父激动道，“传播福音是我们的使命！明国有亿万灵魂等待拯救，我们不能放弃！”
“可明国态度坚决。若因传教一事导致谈判破裂，前功尽弃，国王陛下会怪罪。”
“那就暗中进行。”迪奥戈忽然道，“明面上答应不传教，暗中收买士绅，发展信徒。等我们在明国站稳脚跟，再图将来。”
阿尔梅达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明国锦衣卫无孔不入，需万分小心。”
“我们可以从那些反对新政的官员入手。”迪奥戈阴笑，“这几日，我暗中接触了几个明国官员，他们对开海禁、行新政极为不满，或许可以利用……”
“谨慎！”阿尔梅达警告，“明国人内斗，我们可旁观，但不可深陷。记住，我们的首要目的是贸易，是打开明国大门。”
同一时间，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正在向李景隆禀报。
“阿尔梅达今日见了桑塔伦，密谈两刻钟。迪奥戈私下接触了工部尚书郑赐的管家，送了块怀表。另外，耶稣会的神父在馆中偷偷做弥撒，有汉人仆役参与。”
“郑赐……”李景隆冷笑，“果然不安分。继续盯着，看他们还接触谁。至于弥撒，不必干涉，但所有参与者，记下名字。”
“是。公爷，葡萄牙人怕是不会轻易放弃传教。”
“我知道。”李景隆望向窗外，“所以，得给他们找点事做。蒋指挥使，你派几个生面孔，扮作对洋教好奇的士子，去接触那些神父。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明白。”
九月二十，第二次正式谈判。地点设在礼部衙门。明方以李景隆为首，阿尔梅达为葡方代表。双方唇枪舌剑，从清晨辩到黄昏。
最终达成协议：葡萄牙赔偿白银六十万两；商船限炮十五门，人数不得超过二百；明国允许葡萄牙在松江、泉州设商馆，驻员不得过百；葡萄牙承诺不在明国公开传教，但允许其商馆内设小礼拜堂，仅供本国人使用。
至于释放俘虏，待赔款交割，即行释放。
协议用汉、葡两种文字书写，双方签字用印。当夜，葡萄牙使团在会同馆设宴，邀请李景隆等明国官员。席间，阿尔梅达举杯：“愿两国永结友好，贸易昌盛。”
李景隆举杯还礼，心中却明镜似的。
友好？不过是利益罢了。
宴罢，李景隆走出会同馆。秋风已凉，吹得他衣袂飘飞。蒋瓛悄声上前：“公爷，葡萄牙人私下在打听格物院，还有……您的行程。”
“让他们打听。”李景隆淡淡道，“传令松江，葡萄牙商馆的选址，离船厂、炮厂远些。再告诉陈瑄，水师巡防，多加一班。”
“是。”
李景隆望向夜空。星辰稀疏，弦月如钩。
这暂时的和平，能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大明足够强，这和平，就能久一些。
而这强，就在新政，在实学，在那一船船出海的货物，一门门新铸的火炮，一个个苦读实学的士子工匠身上。
路，还长。
但他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