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晨光洒在黄浦江上,波光粼粼。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货主与牙人讨价还价,市舶司的吏员仔细查验着船引与货物。与三个月前相比,如今的松江港井然有序了许多——每条泊位都有编号,每艘船进出都要登记,税吏再不敢随意勒索,因为不远处就有锦衣卫的了望哨。
市舶司衙门后院,李景隆正与陈瑄、钱提举议事。桌上摊着几卷图纸,是格物院根据缴获的葡萄牙火炮、火铳改良的新式火器图样。
“佛郎机炮经过改进,射程可达三里半,且装填更快。”陈瑄指着图纸,“格物院的工匠说,若全力赶工,年底前可产三十门,足够装备‘永乐’号等五艘主力战船。”
“太慢。”李景隆摇头,“水师需要至少一百门。钱提举,市舶司这月税收如何?”
“回大人,”钱提举翻开账册,“五月税收,白银十八万两,黄金四千两,另有胡椒、檀香等折银六万两。去除各项开支,净入二十万两。若照此推算,岁入二百四十万两可期。”
“拿出五十万两,扩建松江炮厂、船厂。”李景隆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出位置,“炮厂设在崇明岛,那里偏僻,保密。船厂再建两个船坞,专造快船。陈将军,水师还需要多少战船?”
陈瑄沉吟:“若要控制东南海疆,至少需五十艘战船,其中五千料以上大船十艘,两千料快船二十艘,其余为哨船、补给船。眼下咱们只有二十二艘,还差一半。”
“两年内配齐。”李景隆道,“钱不够,发债券;人不够,去福建、广东招募。记住,宁缺毋滥。水手要熟水性,炮手要精瞄准。训练跟不上,船造得再多也是废铁。”
“末将明白。”
“还有一事。”李景隆从案下取出一本册子,“这是从葡萄牙船上搜出的航海日志,还有几张海图。他们标注的航线、暗礁、水源地,比咱们的详实得多。陈将军,你挑一批精干水手,组成‘探海队’,按图索骥,重新勘测东海至南海的航道。每探明一条,赏银百两。”
“是!”
陈瑄、钱提举退下后,赵铁柱送进一封信:“公爷,京城来的,方师傅亲笔。”
李景隆拆开。方孝孺在信中详述了朝中近况:杨靖被斩后,反对新政的声音小了许多,但暗流未息。黄淮、郑赐等人表面恭顺,私下仍与一些勋贵、藩王往来。朱允熥聪慧勤政,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有不懂处就请教他与徐辉祖。最后提到,皇帝有意在北方推广“匠学堂”,授实学,问松江可有经验可循。
“铁柱,让文书房拟个章程,把松江匠学堂的办学细则、课程设置、师资选拔整理出来,送呈陛下。”李景隆顿了顿,“另外,从市舶司账上拨五万两,助京城开设匠学堂。记住,以陛下名义捐赠,不提我。”
“是。”
午后,李景隆换了便服,只带赵铁柱一人,去码头微服私访。这是他的习惯,每月总要抽几天,扮作寻常客商,听听市井之声。
码头西侧的茶棚里,几个船主正边喝茶边闲聊。
“……要我说,李太师这新政,利大于弊。以前出海,得偷偷摸摸,孝敬这个打点那个,最后落到自己手里没几个子儿。现在好了,领了船引,明码标价,该交多少交多少,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话是这么说,可税也太重了。十税一啊,跑一趟南洋,赚一百两得交十两。”
“十两算什么?你没见前几日‘福昌号’从满剌加回来,一船胡椒赚了五千两!交五百两税,还剩四千五,够你挣十年的!”
“这倒也是……不过听说朝廷在辽东打仗,会不会加税?”
“加税?加也得加在田赋上,跟咱们海商没关系。李太师说了,海税专款专用,修码头、建水师、设灯塔。你看这码头,比以前宽敞多了吧?听说还要在吴淞口建灯塔,夜里也能行船。”
“这倒是实惠……”
李景隆默默听着,茶未喝一口,起身离开。走到货栈区,见一群力夫正围着一个吏员吵闹。
“凭什么扣我们的工钱?说好卸一船货三十文,现在只给二十文!”
那吏员冷笑:“市舶司新规,货船必须用新式吊杆卸货,你们不用,耽误时辰,扣钱是应该的!”
“可那吊杆我们不会用啊!”
“不会用学!市舶司设了‘力夫学堂’,免费教,还管一顿饭。你们不去,怪谁?”
力夫们语塞。李景隆走近,问道:“这位差爷,力夫学堂在何处?”
吏员打量他,见是个普通客商打扮,不耐烦道:“码头东头,蓝布棚子就是。怎么,你要去?”
“看看。”李景隆点头,朝东走去。
力夫学堂确实简陋,就是个竹棚,但里面整齐摆放着几架新式吊杆模型,一个老工匠正在讲解。十来个力夫蹲在地上,听得认真。
“这是滑轮,省力。这是绞盘,稳当。学会了,一人能顶三人干,还不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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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看了一会儿,悄悄离开。赵铁柱低声道:“公爷,这学堂是钱提举办的,已经训了三批,一百多人。现在码头卸货,比从前快了三成。”
“好事。”李景隆道,“告诉钱提举,力夫学堂要扩大,再开‘船工学堂’‘炮手学堂’。凡结业者,优先录用,工钱加三成。这笔钱,市舶司出。”
“是。”
回到衙门,已是黄昏。李景隆刚坐下,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锦衣卫百户匆匆进来:“公爷,泉州急报!”
“说。”
“林三泰在狱中……暴毙了。”
“什么?”李景隆霍然起身,“怎么死的?”
“说是突发心疾。但狱卒发现时,他七窍流血,像是中毒。泉州知府已封锁现场,正在查验。”
林三泰是通番案的关键人证,他死了,朝中那些与他有牵连的官员就可以松口气了。这绝不是意外。
“谁去过监狱?”
“泉州知府、同知、通判都去过,还有……京城来的一个刑部主事,姓张,说是来复核案卷。”
刑部主事?李景隆眼神一冷。杨靖虽死,但朝中那些人并未罢手。林三泰一死,线索就断了。
“那个张主事现在何处?”
“今晨已离开泉州,说是回京复命。”
“追!”李景隆厉声道,“派快马,务必在途中截住他。记住,要活的。”
“是!”
锦衣卫退下。李景隆独坐堂中,烛火摇曳。他想起朱棣临终前的嘱托,想起朱允熥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想起松江码头的繁华与喧嚣。
新政如舟,行于激流。暗礁在前,漩涡在侧,而操桨之人,不可有丝毫松懈。
京城,文华殿。
朱允熥正在看松江送来的匠学堂章程。方孝孺、徐辉祖侍立一旁。
“陛下,李太师此举甚善。”方孝孺道,“匠学堂授实学,既能培养工匠,又能安顿流民。老臣建议,先在南京、北平、开封、武昌、成都五处试办,若成,再推及全国。”
“准。”朱允熥点头,“方师傅,此事由你主理。所需银两,从内帑拨付。”
“老臣领旨。”方孝孺顿了顿,“陛下,还有一事。近日朝中有人议论,说新政过于倚重李太师,恐成权臣。老臣以为,当有所制衡。”
朱允熥抬头:“方师傅的意思是?”
“可派御史巡按松江,监察市舶司账目。如此,既可安朝臣之心,也可示陛下公允。”
徐辉祖皱眉:“方师傅,李太师在松江独当一面,若派御史掣肘,恐误事。”
“非是掣肘,是监察。”方孝孺正色道,“权无制约,必生腐败。李太师忠心,但制度不可废。陛下,此乃为政之道。”
朱允熥沉思良久,缓缓道:“方师傅所言有理。但御史人选,需慎重。要懂实务,通经济,且……与朝中各派无涉。方师傅可有推荐?”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于谦,刚正不阿,精通算学,曾任户部主事,懂钱粮。且他是洪武二十六年进士,资历尚浅,与各方皆无深交。”
“于谦……”朱允熥想了想,“可是写《石灰吟》的那位?”
“正是。‘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就他了。”朱允熥道,“传旨,着于谦为巡按御史,赴松江监察市舶司。但旨意中要写明:凡新政事务,仍由李太师决断,御史只监察,不干政。”
“陛下圣明。”
七日后,于谦抵松江。这是个三十出头的清瘦官员,目光炯炯,行礼不卑不亢:“下官于谦,参见李太师。”
“于御史请起。”李景隆打量他,“陛下旨意,本官已明。市舶司所有账册、文书,御史皆可调阅。若有疑问,随时可问本官。”
“谢太师。”于谦道,“下官奉旨监察,绝无刁难之意。但职责所在,若有冒犯,还请太师海涵。”
“应当的。”
接下来的半月,于谦住进市舶司旁的一处小院,每日埋首账册,不时找吏员问话。他查得极细,连一枚铜钱的去向都要追根究底。市舶司上下颇感压力,但李景隆泰然处之——账目清明,不怕人查。
这日,于谦求见。
“于御史,查得如何?”
“回太师,”于谦呈上一本账册,“市舶司开埠至今,各项收支清晰,账实相符。唯有一处不明:五月廿三,有一笔三千两的支出,注明‘抚恤阵亡将士’,但无具体名册。下官查过兵部档案,松江水师五月并无战事,何来阵亡?”
李景隆看了他一眼:“这笔银子,是给福建水师阵亡将士的抚恤。四月,葡萄牙人曾派船骚扰泉州,福建水师战死二十七人。此事未报兵部,是本官私下拨银抚恤,以免激起民变。于御史若不信,可去泉州查验。”
于谦沉默片刻,躬身道:“下官唐突。太师仁义,下官敬佩。”
“于御史尽职尽责,何错之有?”李景隆扶起他,“账目要清,但有些事,不能全写在账上。这道理,于御史当懂。”
“下官明白。”
此后,于谦监察如常,但不再纠缠细枝末节。一月后,他上书朝廷,言“市舶司账目清明,新政之利,实逾传闻”。此奏一出,朝中非议渐息。
而那个截杀张主事的锦衣卫,也在黄河边追上了人。但张主事已服毒自尽,身上搜出一封密信,是写给黄淮的,只有八个字:“林已死,事可安。”
李景隆将密信烧毁,没有深究。
有些事,知道就好,不必说破。
新政如树,风雨摧折,但只要根深,总能再发新芽。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树,长得再茁壮些。
八月,松江第一座灯塔在吴淞口点亮。夜航的船只,有了指引。
而大明的海疆,也在这一盏盏灯火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