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春雨终于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再压下来。市舶司衙门前,一队队兵丁正在搬运木箱——里面是这半月市舶司的税收,白银十二万两,黄金三千两,将由两百名锦衣卫护送,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李景隆站在衙门口的石阶上,目送车队离去。赵铁柱匆匆走来,低声道:“公爷,三位大人都回信了。”
“说。”
“都察院左都御史杨靖说,监察御史正在巡查南直隶,他需坐镇南京,不便来松江。户部右侍郎黄淮说,户部正在清核天下钱粮,抽不开身。工部尚书郑赐……”赵铁柱顿了顿,“说旧疾复发,卧病在床,已向陛下告假。”
“旧疾复发?”李景隆冷笑,“他上月还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弹劾新政靡费。这么快就病了?病的真是时候。”
“公爷,他们这是心虚。要不要……”
“不必打草惊蛇。”李景隆转身入衙,“既然他们不来,我就当他们是清白的。但账,记下了。铁柱,葡萄牙人那边有什么动静?”
“桑塔伦今早去了沈府,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沈万通亲自送到门口,态度恭敬。咱们的人听见,桑塔伦提到‘船匠’‘炮图’,沈万通连连应承。看情形,沈万通是被逼到墙角,不得不从了。”
“林三泰呢?”
“还在商馆,但今晨有艘小船从泉州来,送了封信给他。咱们的人截了信,是泉州海商行会的密信,说朝廷已调天津、登州水师南下,让林三泰速谋脱身之计。”
天津、登州水师南下?李景隆心头一动。这是徐辉祖的安排,还是朝廷的调令?若是朝廷调令,为何他这总理大臣毫不知情?
“信呢?”
赵铁柱呈上。信是用密语写的,但锦衣卫有译码高手,已破译出大意:朝廷因女真叛乱,恐东南有变,故调水师南下,实则防备葡萄牙人。另,陛下病危,朝中暗斗,让林三泰“见机行事,必要时可弃船保命”。
“弃船保命……”李景隆将信烧掉,“看来朝中有些人,已经给自己找后路了。铁柱,告诉陈瑄,水师进入一级战备。再派人盯死泉州来的船,看它接触谁。”
“是。”
午后,李景隆登上“永乐”号。陈瑄正在甲板上指挥水兵操练,见李景隆来,急迎上前。
“公爷,您怎么来了?江上风大。”
“来看看。”李景隆走到船舷,望向铜沙洋方向。五艘葡萄牙大船静静停泊,在阴云下如蛰伏的巨兽。“陈将军,若开战,第一炮打哪艘?”
陈瑄顺着他的目光:“主舰‘圣若昂’号。它是旗舰,打沉它,余者必乱。”
“不。”李景隆摇头,“打最左边那艘‘圣玛利亚’号。它是运兵船,吃水深,转向慢。打沉它,既显威,又不至于逼葡萄牙人拼命。记住,我要的是震慑,不是全歼。”
“末将明白。”陈瑄犹豫,“公爷,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葡萄牙人船坚炮利,真打起来,咱们未必吃亏。但……朝中局势,恐怕比海疆更险。陛下若有不测,太孙年幼,这江山……”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江山是朱家的江山,但海疆是大明的海疆。”李景隆沉声道,“陈将军,你是水师将领,守土有责。朝中事,自有朝中人操心。你只需记住,只要我李景隆还在松江一天,葡萄牙人,就休想踏进一步。”
陈瑄肃然:“末将领命!”
回到市舶司,已是申时。钱提举等在堂中,神色焦虑。
“大人,刚收到的消息,京城……乱了。”
“说清楚。”
“陛下昏迷五日,太医院束手。今日早朝,太孙临朝,但……周王突然出现在文华殿,说是奉诏进京探病。可陛下昏迷,哪来的诏?方大学士当场质询,周王拿出先帝(朱元璋)御赐金牌,说‘兄危弟探,天经地义’。现在朝臣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周王监国,一派拥戴太孙。徐将军已调神机营入皇城,但……但五军营、三千营中,也有将领支持周王。”
周王进京了!李景隆心头剧震。他不是被软禁开封么?如何出的城?谁放的行?先帝金牌……那东西确实存在,朱元璋曾赐诸子金牌,危急时可调兵。但周王此时拿出,分明是逼宫。
“方师傅和徐将军如何应对?”
“方大学士已联络清流,上奏请周王出宫,回开封待旨。徐将军则封锁九门,许进不许出。但……”钱提举压低声音,“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昨夜醒过一次,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景隆。”
李景隆愣住。朱棣在昏迷中叫他的名字?是托付,还是警告?
“大人,京城局势不明,您是否……”钱提举欲言又止。
“是否回京?”李景隆摇头,“我不能回。我一走,松江必乱。葡萄牙人,海商,朝中内鬼,都会趁机而起。届时海疆溃,东南危,京城更是孤城。”
“可陛下……”
“陛下将新政托付于我,将海疆托付于我。”李景隆握紧拳头,“我不能负他。”
窗外,天色渐暗。远处传来钟声,是报昏的钟。钟声在暮色中回荡,沉重而悠长,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报——”一名锦衣卫冲入,“葡萄牙船队有异动!‘圣若昂’号升起信号旗,其余四艘开始起锚!”
李景隆霍然起身:“陈瑄呢?”
“陈将军已率水师出港,堵在铜沙洋口。双方对峙,尚未开火。”
“走!”
码头。暮色苍茫,江风凛冽。李景隆登上一艘快船,驶向铜沙洋。远远望去,江口处,明军水师二十余艘战船呈半月阵排开,炮口森然。对面,五艘葡萄牙大船也已列阵,船头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明军。
“永乐”号上,陈瑄见李景隆来,急道:“公爷,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怎么回事?”
“葡萄牙人说要出港‘试航’,末将不准,他们便强行驶来。末将已发炮警告,他们仍不停。”
李景隆举起望远镜。葡萄牙主舰“圣若昂”号甲板上,桑塔伦、费尔南德斯并肩而立,也在用望远镜观察这边。双方目光隔空相撞。
“打旗语。”李景隆放下望远镜,“告诉葡萄牙人,江口有水雷,强行出港,船毁人亡。若想试航,可派小船,由我军引导。”
旗语打出。片刻,葡萄牙人回信:“无需引导。请贵军让开水道,否则视为挑衅。”
“挑衅?”李景隆冷笑,“陈将军,让‘镇海’号前出百步,炮口对准‘圣玛利亚’号。告诉他们,再进一步,开炮。”
“镇海”号是艘两千料战船,船小灵活,迅速前插,横在葡萄牙船队前,右舷八门炮齐齐对准“圣玛利亚”号。
葡萄牙船队停了下来。显然,他们没料到明军如此强硬。
双方对峙。江风呼啸,战旗猎猎,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
忽然,葡萄牙船队中,一艘小船放下,向明军驶来。船上只三人:桑塔伦、费尔南德斯,以及一名水手。
“让他们过来。”李景隆道。
小船靠拢“永乐”号。桑塔伦登船,脸色阴沉:“李大人,这是何意?我们要出港,为何阻拦?”
“本官已说,江口有水雷,为贵使安全计,不得不拦。”李景隆平静道,“贵使若执意出港,请签下免责文书:若触雷沉没,大明概不负责。”
桑塔伦盯着他,忽然笑了:“李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贵国皇帝病危,朝局动荡,女真叛乱,东南海疆,您守得住么?不如行个方便,让我们出海。我以葡萄牙国王的名义保证,绝不侵犯大明海疆。”
“守不守得住,是本官的事。”李景隆一字一顿,“但只要有本官在,这铜沙洋,就不是外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贵使请回吧。明日,本官会派人清除水雷,后日,贵船队可出港。但今日,不行。”
桑塔伦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最终还是躬身:“好,就依大人。后日出港,希望大人言而有信。”
“本官一向言出必践。”
葡萄牙人退去。暮色彻底笼罩江面,双方船队各自归港。
回到市舶司,已是亥时。李景隆独坐堂中,灯下,他展开朱允熥的信,又看了一遍。
“皇爷爷病重……朝中暗流汹涌……新政诸事,万望慎行……”
他提笔,开始写回信。但只写了“臣李景隆谨奏”六字,便停住了。
写什么?写松江危机?写葡萄牙人异动?写朝中内鬼?这些,方孝孺、徐辉祖难道不知?他们此刻在京城,面对的是更凶险的朝争。他不能再添乱。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夜空无星,乌云如墨。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赵铁柱,端着碗热粥。
“公爷,一天没吃了,喝点粥吧。”
李景隆接过,粥很烫,但他一口口喝着,暖意从喉咙流到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
“铁柱,你说,我能守住么?”
“公爷一定能。”赵铁柱斩钉截铁,“当年北平那么险,公爷都闯过来了。如今有船有炮,有兵有将,怕什么?”
“我不怕葡萄牙人,也不怕女真。”李景隆望着窗外,“我怕的是……内里先垮了。陛下若真有不测,这新政,这海疆,这江山……谁来扛?”
“有公爷在,有徐将军、方学士在,有千千万万将士百姓在。”赵铁柱道,“大明的天,塌不下来。”
李景隆转头看他,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老部下,脸上已有了风霜,但眼神依然坚定。
是啊,天塌不下来。
就算塌下来,也得有人顶着。
而他,就是那个顶天的人。
“去吧,让大家好生歇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是!”
赵铁柱退下。李景隆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在奏折上写下:
“臣在松江,海疆安堵,夷人慑服。新政如常,市舶日进。陛下勿忧,但请静养。臣纵肝脑涂地,必保东南无虞。大明万年。”
写罢,封好,加急发出。
窗外,夜更深了。
但东方天际,已隐隐有一线微光。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