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黄浦江笼罩在蒙蒙水雾中,码头的喧嚣也仿佛被雨声压低了几分。但市舶司衙门内,气氛却比天气更凝重。李景隆站在檐下,望着院中积水上泛起的涟漪,手中捏着一封刚送到的密信——是徐辉祖从辽东发来的。
“女真建州卫指挥使阿哈出,拒接朝廷调令,杀宣旨太监,焚驿站,聚兵万余于浑河。朝鲜使臣暗渡鸭绿江,与阿哈出密会三次。辽东总兵刘真已调兵戒备,然兵力不足,请朝廷速发援兵。”
女真叛了。李景隆合上信纸。这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楚王案时,锦衣卫就探到阿哈出与朝鲜有往来,但没想到他敢公然造反。更麻烦的是朝鲜——这个向来自称“小中华”的藩属国,竟敢暗中支持女真,其心可诛。
“公爷,”赵铁柱撑着伞匆匆走来,压低声音,“林三泰那边有动静了。昨夜子时,他乘小船去了铜沙洋,与葡萄牙人的一艘快船接了头。咱们的人跟到外海,见那船往东北方向去了,看样子……像是去朝鲜。”
朝鲜!李景隆瞳孔一缩。葡萄牙人、女真、朝鲜,这三条线连起来了。
“船上有谁?”
“看不清,但林三泰上船时,带了两个大箱子。咱们的人说,箱子很沉,要四个人抬。”
是银子,还是军火?李景隆心念电转。葡萄牙人缺船匠、缺火器,但最缺的是在大明站稳脚跟的机会。女真叛乱,朝廷必调兵辽东,东南海防就会空虚。这是他们等待的时机。
“林三泰回来没有?”
“还没。但今晨,沈万通去了葡萄牙商馆,待了一个时辰。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这是要摊牌了。”李景隆转身入堂,“召集陈瑄、钱提举,还有……把王书吏也带来。”
半个时辰后,议事堂。陈瑄一身戎装,带着水汽;钱提举抱着账册,神情紧张;王书吏则被两名锦衣卫押着,瑟瑟发抖。
“都知道了?”李景隆扫视众人。
“女真叛乱,辽东告急。”陈瑄沉声道,“公爷,水师是否要北调?”
“不能调。”李景隆断然道,“东南海防更不能空虚。陈将军,你立刻封锁铜沙洋至长江口所有水道,凡无勘合船只,一律扣留。尤其是葡萄牙人的船,一艘不许动。”
“可朝廷若调兵……”
“朝廷那边,我来应付。”李景隆看向钱提举,“市舶司这半月税收,有多少?”
“白银十二万两,黄金三千两,另有胡椒、檀香等折银约五万两。”
“全部装箱,派重兵押送进京。另外,拟一道奏折,详陈葡萄牙人勾结海商、图谋不轨之迹。记住,用六百里加急。”
“是。”钱提举迟疑,“大人,那沈万通他们……”
“先不动。”李景隆道,“打草惊蛇。王书吏。”
“小、小人在。”
“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回去告诉葡萄牙人,就说朝廷已察觉他们与女真勾结,正在查证。但你冒死报信,求他们庇护。看他们如何反应。”
“这……小人不敢……”
“不敢?”李景隆冷笑,“那现在就去诏狱,等着凌迟。”
“小人去!小人去!”王书吏连连磕头。
“铁柱,你带人暗中盯着。若葡萄牙人杀他灭口,立刻擒人。若信他,就继续潜伏,摸清他们的计划。”
“明白。”
众人领命而去。堂内只剩李景隆一人。雨越下越大,敲在瓦上当当作响,仿佛战鼓。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松江划到辽东,又从辽东划到朝鲜,最后停在满剌加。这是一盘大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女真叛乱,朝廷必先安内;葡萄牙人趁虚而入,海疆危矣;而朝鲜,这个看似恭顺的藩属,才是真正的隐患——它若与葡萄牙联手,水陆并进,大明将两面受敌。
“报——”一名锦衣卫冲入,“京城八百里加急!”
李景隆接过,拆开火漆。是方孝孺的笔迹,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陛下病危,昏迷三日。太医束手。朝中暗流汹涌,有议立周王者,有议速召太师回京者。太子年幼,难镇朝局。新政诸事,万望慎行。若事急,可弃松江,保京城。切切。”
朱棣病危!李景隆手一颤,信纸飘落。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到这一刻,仍如五雷轰顶。皇帝若崩,十岁的太孙能坐稳江山么?周王会否趁机而起?朝中那些反对新政的势力,还不翻天?
“公爷?”锦衣卫担忧道。
“没事。”李景隆弯腰捡起信,努力让自己冷静,“你回去告诉方师傅,松江不能弃。弃松江,则海疆溃,西洋人长驱直入。我在此坚守,朝中之事,拜托他与徐将军了。”
“是。”
锦衣卫退下。李景隆坐回椅中,闭上眼睛。头痛欲裂,肩上的箭伤也隐隐作痛。自云南归来,他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日如履薄冰。如今内外交困,皇帝垂危,他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大人。”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李景隆睁眼,是钱提举去而复返,手中端着碗热汤。“下官让厨下熬了参汤,大人趁热喝。”
“多谢。”李景隆接过,汤很烫,但暖意让他稍稍振作。
“大人,”钱提举犹豫片刻,低声道,“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葡萄牙人、女真、朝鲜,看似三处发难,实则同出一源——皆因新政触动旧利。女真不满清军屯,朝鲜惧我开海禁,葡萄牙人贪我财富技艺。若……若暂缓新政,或许可缓局势。”
“缓?”李景隆放下汤碗,“钱提举,你可知,开弓没有回头箭。新政已行至此,若缓,便是前功尽弃。女真会退兵么?葡萄牙人会罢手么?朝鲜会安分么?不会。他们只会得寸进尺,要的更多。”
“可眼下局势,三面受敌……”
“所以更要快刀斩乱麻。”李景隆起身,眼中重新燃起火焰,“女真叛乱,就剿;葡萄牙人挑衅,就打;朝鲜不安分,就敲打。让他们知道,大明虽逢变故,但爪牙犹利。”
“但朝中……”
“朝中之事,我自有计较。”李景隆打断他,“你只管市舶司,账目要清,税收要足。另外,派人暗中收购粮草、药材、火硝,备战。”
“备战?”钱提举一惊。
“有备无患。”李景隆望向窗外,“告诉陈瑄,水师进入战备。再给天津冯诚去信,让他调三千精兵,秘密南下,驻防崇明。”
“是。”
钱提举退下。李景隆重新展开地图,用朱笔在几个位置画圈:辽东浑河、朝鲜汉城、松江铜沙洋、满剌加。
浑河要剿,但不宜大动干戈,以免逼反其他女真部落。汉城要敲打,可派使者斥责,同时陈兵鸭绿江。铜沙洋要防,葡萄牙船队不能留。满剌加……那是西洋人的据点,现在动不了,但将来必有一战。
“报——”又一名锦衣卫冲入,“王书吏回来了!葡萄牙人信了他的话,赏他百两黄金,让他继续打探。另外,林三泰也回来了,带回了这个。”
呈上一枚玉佩。青玉,雕云纹,背面有个“周”字篆书——与燕王那对玉佩一模一样。
“周……”李景隆握紧玉佩。这玉佩,楚王有过,沐晟有过,如今葡萄牙人也有。是巧合,还是……周王?
不可能。周王被软禁开封,无旨不得出。但若朝中有人与他勾结,借玉佩联络外番呢?是谁?方孝孺?不,他不会。那是谁?那些反对新政的朝臣?还是……宫里的太监?
“林三泰还说了什么?”
“说葡萄牙人许他,事成之后,助他在海外建国,裂土封王。还给了他一份名单,上面是朝中几位大臣的名字,说……说这些人可为我用。”
名单!李景隆心头一震:“名单呢?”
“林三泰吞了,被咱们的人剖腹取出,但已污损,只认出三个字:杨、黄、张。”
杨、黄、张?朝中姓杨的高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杨靖;姓黄的,有户部右侍郎黄淮;姓张的,有工部尚书郑赐(本姓张,过继郑家)。这三人都反对新政,尤其是开海禁。
“好,好。”李景隆眼中寒光闪烁,“吃里扒外的东西。铁柱。”
“在。”
“你亲自去,拿我的帖子,请这三位大人来松江‘巡视海防’。记住,要‘请’,别惊动。”
“若他们不来?”
“那就说明心里有鬼。”李景隆冷笑,“不来,我就去京城请他们。”
雨声中,远处传来钟声。是报时的钟,也是警世的钟。
李景隆走到堂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但他不能倒。
新政不能倒,大明不能倒。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腰间尚方剑。
战吧。